赫舍裡皇後崩逝之事,玄烨哀思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終于有所放下。
如今坤甯宮空着,孝莊也沒有做主立皇貴妃的暗懿,後宮一片風平浪靜。
養心殿内。
玄烨聽完索額圖的言語,不禁倦怠道:“你是胤礽的叔姥爺,多為皇後祈冥福,多想着皇嗣萬全就好,不必來朕面前說納蘭父子之事。”
索額圖一本正經道:“皇上,納蘭性德自恃才高,深谙漢學漢術,常邀各路文人來往于渌水亭,表面看似切磋詩詞文章,内在指不定是聊些什麼。萬一動搖大清國本,這妄言之罪就該先一步治下。”
“你是比朕更進一步安排眼線監視明府嗎?”玄烨盯着眼前人,“明府如何,個中來往,家事瑣事,不是你該管的。”
“即便是臣有所揣測,那也是為了皇上好。”索額圖言路大開,“皇上立嗣乃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臣就怕廣大文人隻是一時順應天意,後續又遭納蘭父子煽動,逆轉言詞,說出令皇上不痛快的話來,于江山穩固之無益。”
“當下仍是赫舍裡皇後喪期,朕立儲之言要等明年才昭告天下,索額圖你就急着胡作推測,不得不叫朕懷疑:你想早一步把立儲訊息宣于民間,激起千尺浪,自己卻隔岸觀火,樂看納蘭父子來承擔一切。”
“臣沒有國戚自大之心,請皇上明鑒。”
“你要是懷有、甚至是在日後——步步為營,算計皇嗣來為己所用之心,朕絕不饒你。”
“臣不敢。”
索額圖走後,玄烨喝了口顧總管遞來的安神茶。
思量了好一會兒,玄烨終于道:“去叫人把納蘭召到朕面前來。”
顧問行小心翼翼提醒:“萬歲爺,這索大人的話,您可千萬别真往納蘭公子身上栽。”
玄烨揮了揮手:“朕自有判斷。”
顧問行領命:“是。奴才這就去辦。”
*
後宮之中。
太皇太後孝莊叫來了衆嫔妃,正端嚴地訓懿。
“老祖宗我是親自為皇上挑選和操持嫡妻婚事的,赫舍裡皇後掌管鳳印期間,六宮恩協,并未發生過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這既是先皇後的賢能有為,也是各宮嫔妃循規蹈矩、淑德侍君的緣故。”
“如今赫舍裡皇後難産仙去,這幾年之内,是不會再冊立中宮新主。皇上與先皇後情深意重,值得天下夫妻引以為範,亦是值得各宮嫔妃在心中謹記:無論何時何地,為大清江山着想是最重要的,己之母命,在千鈞一發之際必定是輕于皇嗣之命。”
“你們還年輕,不要覺得老祖宗我把話說的太重太絕對。莫說是作為皇上的女人的你們,就說自太宗皇帝以來就遠嫁各部族的公主們,她們的男人要是跟大清國開戰,那祖訓也是要求她們站在愛新覺羅家這一邊的。老祖宗的話,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衆嫔妃齊聲道:“臣妾等謹遵太皇太後教誨。”
惠妃卻是從孝莊的話裡琢磨出了端倪:
不立皇後,意味着現在後宮之中并無合适的人選,它日中宮新主必定還是太皇太後跟皇上一起挑,且所挑的女子仍舊是出身顯赫、背後勢力強盛、性情如先皇後一般的人。
無條件為愛新覺羅家付出一切,與其說是後宮嫔妃的宿命,不如說是默認的觀念。太皇太後并非是将這種觀念貫徹到每一個嫔妃心中,而是讓後宮的女人都有這麼一個自我意識:命是大清的命,愛是皇上的愛,别無二選。
向太皇太後跪了安,往回走的路上,惠妃心中默念容若。
她問遠黛:“近來明府之中一切可好?伯父如何?”
遠黛聽出了主子的話的本意:容若公子是否安好?
她應道:“奴才以為,隻要皇上不多心多疑多找不必要的麻煩,明珠大人和容若公子皆是安然無恙。但是近來索黨那邊風聲緊,似乎是想趁着皇上重視嫡子胤礽一事,而借漢制來興風作浪在容若公子身上。”
“倒是本宮自己辜負了伯父的期待。”惠妃慢慢走着,“位份将來無法晉升皇貴妃,大阿哥将來也隻能做個賢王。”
“奴才覺得,事情早些見分曉的好。”遠黛扶着主子,“不管以後皇上能得多少皇子,也不管以後别的娘娘想如何憑借兒子來榮耀自己,咱們始終是比她們看的清楚的。”
“後宮講究出身,本宮卻是一步一步走的踏實。”惠妃駐足仰望天穹,“隻是再如何問心無愧,也改變不了一生為妃的現實。”
“娘娘常說:後宮表面平靜實則不然,謹小慎微平安是福。奴才深以為是。”
“本宮想去養心殿給皇上請安,往養心殿走吧!”
“是。”
*
養心殿中。
納蘭容若站在康熙皇帝的禦案對面,他見康熙皇帝一半疲乏、一半猜疑的模樣,就知道皇上肯定是聽了小人的背後讒言。
玄烨命令顧總管等人下去後,開門見山對納蘭道:“朕聽說,近來各路文人在你的渌水亭進出頻繁,你可是瞞着朕在圖謀什麼?”
納蘭對玄烨口中的“圖謀”一詞感到不快,這跟遭到皇帝猜忌有區别嗎?皇上可以把“不軌”二字省了,是不是相當于在暗示:明珠也牽涉其中?
納蘭自然是不會明說:自己就是怕皇上在“三藩”和“噶爾丹”這兩件事情上不痛快,會把怒火轉向管不住嘴的文人們身上,自己才好心對文人們有所提醒,提醒他們不要因為口舌之快而惹了官司上身,進而從個案演變為衆案,倒下一大片士人和讀書人。
所以納蘭道:“自打補殿試之後,皇上不肯給臣安排職務,使得臣在家賦閑,就隻能找些文人來聊。”
“你真的‘閑’過嗎?”玄烨反問,“你且當朕是給了你跟妻妾相處的好時日就好。”
“在家閑不得,入宮忙不得,叫臣陷入困境的不正是皇上嗎?皇上隻要當納蘭容若還是自己信得過的側臣和知己就好,臣别無他求。”
“沒辦法。”玄烨言簡意赅,“朕這輩子要是做錯了什麼事,那麼第一件就是:對納蘭容若隻留不放、予取不縱、愛重不離。”
“朕,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去。”
——因此身邊必須有你。
——你在,朕不怕摔倒;你不在,朕未摔而怕疼。
見納蘭露出“臣相信皇上,追随皇上”的表情,玄烨别有意味地一笑,道:“朕以後有的是用的到你的地方。”
*
養心殿外,惠妃向顧總管傳達自己請見皇上之意。
顧總管一甩拂塵,實事求是道:“惠妃娘娘,皇上跟納蘭公子在談話,您怕是不方便進去。”
“那本宮就在此等候。”惠妃退讓到一邊,“請總管大人方便的時候再去通傳本宮的意思。”
“奴才不瞞娘娘,皇上近來脾氣忽好忽壞,最是難以捉摸。”顧總管下意識回頭看了裡面一眼,“這會皇上跟納蘭公子相處的風平浪靜,沒準隔一陣子就是洶湧澎湃,您要是不留神踩在了皇上的導火索處,那也對納蘭公子無益啊!”
“總管大人提醒的是,那本宮就先回去了。今日本宮來過之事,不必跟皇上說。”
“恭送惠妃娘娘。”
走到半路,惠妃越想越不放心,便交待遠黛:“還是得叫張全保張公公到明府去給伯父送口信,就說:納蘭公子跟皇上在養心殿……不可預計後果。”
遠黛不解,“真有那麼嚴重嗎,娘娘?”
惠妃凝神道:“顧總管在皇上身邊伺候的久,皇上的脾氣他最清楚。甯可信表兄被皇上為難,不可松懈以為表兄無難。”
遠黛應聲:“是,奴才這就去托張公公辦事。娘娘獨自回宮,路上小心。”
惠妃點頭:“你快去吧!”
卻說惠妃在走經花園的一處假山時,竟然看見:德嫔與侍衛隆科多疑似私會。
那兩人之間,相互交換着像是“信物”的東西,且眉眼之間頗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珍惜感與融洽感。
惠妃心中十分驚訝,照理說烏雅氏與佟佳氏之間并無直接的利益關系,德嫔與康熙皇帝之間感情甚好,這些日子前後,亦是德嫔承寵最多。
若是德嫔用心對皇上、早誕子嗣,那麼距離封妃的榮耀日子定是不遠,她怎會做出有違宮規之事?
所以惠妃甯願相信其中有誤會,自己眼見非實,便迅速離開了。
而此事有無被别人發現并且傳入康熙皇帝耳中,便是後話了。
*
一如顧總管和惠妃娘娘所料,明珠匆匆趕到養心殿時,康熙皇帝和側臣納蘭正處在君臣矛盾的激辯之中。
“臣明珠參見皇上。”
明珠在顧總管的領路下,推門而入。
“明珠,你兒子目中無君!”玄烨指向桌面上的茶碗,“叫朕忍無可忍,真恨不得把你兒子送進大牢裡去候審待罪。”
明珠留意到茶碗半空,渾身一震,驚的連忙拉過容若來跪地請饒。
原來,是側面的桌子上擺着兩個茶碗,一個是容若用的側臣白骨瓷碗,另一個是皇上用的天子白玉禦碗,除了大小之外,光澤與厚薄并無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