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梁九功梁公公當差當糊塗了,錯擺二物;還是皇上有意為之,故意給容若設了局。
總之,明珠目之所見就是:白骨瓷碗裡面的茶尚滿,白玉禦碗裡面的茶被喝了一半。
像是……容若錯拿了皇上的禦碗來喝。
這……已經不是對皇上的大不敬,而是頗有“飲茶送客”的味道,往深處講,就是:
兒啊,你這是有“江山易主”之嫌啊!
幸好你隻是喝了一半,萬一你把皇上的茶全喝了,那就是:飲茶留盞,盞空送客。你視康熙皇帝為客,想送走君主,抱以“反客為主”的心思,按律可是死罪!
莫說你一人,納蘭氏一族幾百人的性命……怕都是要賠進去了。
玄烨冷問:“明珠你說,朕是應當公事公辦立刻治了你兒子的罪,還是再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明珠擦了一把冷汗,道:“容若平日裡從不犯錯,今日在皇上面前犯下大錯,臣想一定是事出有因,還請皇上開恩,給容若一回自省的餘地吧!”
玄烨一擡眉毛,肅怒道:“納蘭容若,朕看在你伴君已久,過往的确有功勞的份上,就給你一次辯解的恩典。”
容若先回複明珠:“阿瑪,兒跟皇上互論國事國策,過程難免唇幹舌燥,就把盞飲茗,着實是沒有留意到自己錯拿禦碗,絕非純心無視君威。”
後再對康熙皇帝自請罪過:
“納蘭君前失儀,以下犯上,論罪當死,此行此舉,事實當前,駁訴無益,自認大錯。隻是就事論事,臣與皇上讨論到國情關鍵之處,就忽犯口喝,異于往日,不知是否為殿内點了新香的緣故?臣把自己的想法和建議都跟皇上說的差不多了,大計之定奪、大困之決斷,全憑皇上做主。”
“你真以為自己慷慨無悔,朕就不敢殺你嗎?”玄烨走回寶座,威嚴坐下,“隻要是朕想定你的罪,别說是今日的大罪,其他小罪也不可計數。”
“請皇上對容若訓誨。”
明珠用肩膀推了推容若,意思是叫兒子對康熙皇帝多聽少說。
“朕一向不喜被人挑釁,納蘭有意也好無心也罷,做過了就是做過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隻是當時隻有朕和他兩個人在,現在除了明珠你,沒有第三張嘴敢說出去。朕是仁君,納蘭是文人,文人當面放肆也情有可原,隻要全天下的文人不聞風而學樣就好。”
“皇上所言極是!”明珠附和道,“臣把容若領回家以後,一定按照聖意好好教導。”
“朕尚且記得,你們一家人嘗宮宴的時候,揆叙和揆方謹記‘皇宮禁地,守禮為上’的道理,所以一家人其樂融融,皇阿奶也高興,誇明珠家的兩個小兒子懂事。納蘭作為長子,更是應當嚴于律己,不閃失行徑,不冒犯天子,朕就姑且對納蘭饒過。”
“兒啊,你還不趕緊叩謝聖恩?”
“納蘭性德,謝皇上開恩。”
“臣明珠謝皇上寬恕容若。”
“納蘭,朕可以不追究你的死罪。”玄烨話鋒一轉,“換之,朕接下來欲全力積累政績,你要好好為朕出力。”
“是,臣責無旁貸,定竭力輔佐皇上。”
“你們父子跪安吧。”
“臣明珠/納蘭性德告退。”
離開的時候,納蘭神差鬼使地回望了桌面上的兩隻茶碗一眼,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難道失了心竅就是這麼回事?
——難道不知不覺就是這種表現?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若是諸葛孔明不解,可否請茶聖陸羽開示?
*
納蘭父子坐在返程的馬車上。
總算是離開了皇宮,可以稍稍放松肌體深情,尋常言語。
“兒以為躲過了索額圖搬弄是非的那一劫,實在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到底是因為自己的一時過失,觸怒皇上。”
“你自己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吧!”
“阿瑪您就不覺得今天發生的事,全都莫名其妙嗎?”
“皇上有心這麼針對你,你能保命就不錯了。”明珠慶幸道,“即便是知曉個中緣由,也不必細思,猜測君心之事,本就是臣子和嫔妃們一招不慎就會萬劫不複的難題啊!”
容若忍不住向明珠确認:“請教阿瑪,皇上對兒是饒過了還是沒有?”
明珠反問:“你自己對皇上如何看待?”
容若想了想,“皇上沒有在跟‘漢’相關的事情上為難我,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是得到皇上許可暢言國事之餘,落得一個處境自找的結局,我心裡多少想不通。”
明珠洞悉地指出:“阿瑪看你不是想不通,而是不願接受自己向皇上低頭的事實。”
容若無奈捂心,“隻一次,就讓兒領略到了什麼叫做:距離死罪隻有一步之遙。”
“所以你說皇上饒了你沒有?”
明珠平靜,知道兒子已然幡悟。
“饒了。納蘭父子向皇上俯首認錯,皇上就達到了目的,不管是局非局。”
容若豁然,一切不過是“臣子服從天子”罷了。
——隻是自己跟玄烨之間,多了一層“索黨興妖作怪”之外的和諧。
——和諧之後的先揚後抑,為君者的用意在于讓臣子自生差錯和畏懼,為臣者的感受卻是僅僅剩下思醒。不思則惘,自醒為救。
明珠邊拍兒子的肩膀邊點頭:“天子的心志就是這麼回事,你不過是進一步去弄懂了而已。”
容若不語,心中半明半暗。
如此也好,最起碼己之無恙,家之安泰,勝過千萬來自四方的雷霆風暴。
*
是夜,明府。
寝室之中,容若與盧氏夫人同床待眠。
容若平靜,将己之所想告知正妻:
“我本善制香、調香和辨香,卻是沒能在養心殿識别一味羅帶香。宋李師師手出羅帶香一盞,取自秦觀秦少遊詞: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此香善聞,久則口渴,想來少遊仙去之時,便是叫人去取水,水至,笑視而卒,不知其是否思戀師師?”
“少遊已矣,西風吹淚古滕州。”盧氏意會道,“皇上莫非是在向公子暗示:安分守己方可得善終?”
“善終一詞,我甯願借皇上之口用在阿瑪明珠身上。”
“明珠大人謹慎,又有公子在身後出謀劃策、共辨利弊,想必會得一個好下場。”
“難得是君臣之間不能互不相欠。”
“那便做賭。”盧氏細緻入微道,“上天喜歡用人來做賭注,才會分出赢家和輸家。君臣之間的勝負,用後世的評價來衡量,未聞身後事之前,臣子要做的就是:小錯不犯,大錯可彌。這當中的‘錯’的來源,隻分客觀與主觀,二者由心不由己,唯有躬身入局可解。”
見容若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表情,好似在未知中透着欣賞,盧氏感受到了來自夫君的别樣的共鳴感。
她試探着:“爾谖的話,公子聽進去了?”
“嗯。”容若淺笑,“你為我解惑了,謝謝你爾谖。”
容若抱擁着盧氏,七分愛意三分感激,其中還在心中夾帶着絲絲對正妻的驚訝。
他以為盧氏德勝于才,卻不想她也能夠說出得當且有力的見解來。
他珍惜這樣的女子,夫妻之間,是該有比感情更重要的政局觀。因為納蘭家一直都處在離康熙皇帝最近的地方,應被入門後的盧氏所思量和賢助。
“睡吧爾谖,就以這樣的彼此。”
盧氏小惑:“這樣的彼此?”
容若溫和:“我沒有省字也沒有漏字,就是這樣的彼此。我喜歡這樣的彼此。”
月伴眠,人伴眠,好是仲夏天氣。
心相近,人相近,共作眷戀相依。
容若與盧氏在鴛鴦溫夢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