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此,玄烨也不好說出“保全母子”這四個字,隻能用龍顔震怒來作為威脅。
嬷嬷一臉焦急,卻也不得不如實回話:“奴才等和太醫已經想盡各種辦法了,皇後娘娘就差那麼一些力氣啊!”
孝莊當機立斷:“那就用一劑猛藥來把皇後的力氣使出來。”
玄烨神色驚訝,不禁問:“皇阿奶的意思是?”
“皇上,哪個女人生孩子不是徘徊在生死線上的?”孝莊語重心長,“皇後應該早有為大清獻身的覺悟,她是願意不顧一切把孩子生下來的。”
嬷嬷不敢有所動作,隻是雙目惶恐地看着孝莊太皇太後和康熙皇帝。
玄烨心中,無數次想說出“皇後和皇嗣都要給朕保住”這句話,然而在江山和香火面前,卻失去了底氣,遲遲沒有開口。
又有皇後身邊的掌事宮女過來回話。
“啟禀皇上和太皇太後,皇後娘娘出紅越發厲害,已經是拼盡全力,再這麼下去,太醫……太醫說母子都有危險……”
孝莊直接拿主意道:“傳我懿旨,叫太醫給皇後配能摧發全身力氣的劑藥,萬不得已之際,保皇嗣。”
“奴才遵旨。”掌事宮女匆匆跑離。
玄烨咬着嘴唇,直視着自己的皇祖母,說不出一句話來。
若是有納蘭的身邊,他定會問他:
——朕發現自己對結發妻感情深厚,隻憾為時已晚。
——你說,皇後一直無所出,對比皇後連續誕育兩次卻為此付出生命,哪個更可悲?
你能不能告訴朕:千般萬般都是朕的不是,不曾有和得到後再失去,皆是朕的大悲與不可回首、不可追。
*
玄烨站立許久,心中無不是在向上天和列祖列宗禱告:保佑皇後母子平安。
怎奈天不遂人願,該來的悲報還是傳來。
一位太醫跪地道:“回皇上,回太皇太後,皇嗣已經順利産出,是位健健康康的小阿哥。隻是……臣等無能,用上畢生所學的醫術,對皇後娘娘……也無力回天了啊!”
玄烨大聲問:“皇後到底怎麼樣?”
那太醫雙手伏地,不敢直視天威,隻顫顫巍巍道:“臣等請皇上速速前去探望,不要漏聽了皇後娘娘最後之言。”
玄烨踹了那太醫一腳:“無能的東西!大清和太醫院養着你們是幹什麼用的?連朕的皇後都保不住,信不信朕現在就讓整個太醫院給皇後——”
“陪葬”二字尚未說出口,玄烨聽見了從背後傳來的孝莊的嚴怒之聲:
“玄烨,你現在還有點皇上的樣子嗎?遷罪到太醫院頭上,就能挽回天意嗎?把你的脾氣收一收,跟我一并去看皇後!”
“你給朕滾!!”玄烨罵罷和繞過那位太醫,也不等候孝莊的步子,就直直地沖向了皇後的寝室。
“老祖宗。”蘇麻喇姑擔心地叫了一聲。
“咱們過去。”孝莊臨危不懼,步履堅踏而有力。
“惠妃姐姐。”宜妃上前詢問,“咱們現在可怎麼好?”
惠妃方寸不亂,道:
“咱們哪兒也不能去,什麼多餘的話也不能說,隻能好好在這裡等着,等着皇後娘娘之事結束以後,蘇嬷嬷會過來向咱們交待和吩咐什麼。”
“臣妾心裡不安呐。”宜妃緊抓着手絹,“這萬一——”
“真到了那個地步,後宮之事也是太皇太後說了算,妹妹不必擔憂中宮無主則後宮難安。”
“臣妾曉得有些話不該說,也跟惠妃姐姐你一樣把太皇太後當作‘定海神針’,可是皇上的性子咱們姐妹還能不了解嗎?臣妾真怕後宮和朝綱再起黑風猛雨啊!”
“妹妹,你要是覺得怕,就多來找本宮或是榮妃德嫔說說話,千萬别胡思亂想些不該想的事,可記下了?”
“是,臣妾聽惠妃姐姐的。”
*
坤甯宮的寝室之中,玄烨看着奄奄一息的赫舍裡皇後,心如刀割。
赫舍裡躺在床上,大汗淋淋,面色蒼白,一副經曆了千錘百煉的虛弱模樣。她吃力地側過頭,用最後的溫柔目光看着皇上。
玄烨就在嫡妻床邊的地闆上坐下,握着嫡妻的手,讓嫡妻感觸他的臉的溫度。
“赫舍裡,朕不信你會有事。”玄烨有些哽咽,“朕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還有許多地方要帶你同去。朕,更有許多宏圖偉業要與你一同見證。”
“皇上,臣妾福薄,不能跟皇上一起夫妻白頭偕老。”赫舍裡流下數行清淚,“唯有最後三願,請皇上務必答應。”
“你說,朕都答應你。”
“臣妾去後,請皇上不要因為臣妾而耽誤朝政;臣妾的一切身後之事,皆請從簡,所省下的庫銀,用作軍費,能為皇上盡平三藩的綿薄之力,臣妾便已滿足;太皇太後年事已高,皇上應時時孝順,多盡兒孫之道。”
玄烨連連點頭:“好,朕都會一一做到。”
赫舍裡又善念道:“還有納蘭公子,他是滿清第一才子,文武雙全,皇上應當給予他恰當的施展抱負之機,給予他想要的自由和詞風,不可隻教他留在身邊私用。”
“朕,會有所考慮。”
玄烨口上這麼答應着,心中對納蘭容若的“較勁感”、“拿捏感”和“掌控感”卻始終未動搖過,皆因其是權臣納蘭明珠之子。
“此生能作為康熙皇帝的結發妻,赫舍裡心滿意足。”
說罷,皇後含笑消香玉損。
“赫舍裡,赫舍裡……”
玄烨瘋了一樣喊皇後的名字。
*
坤甯宮外頭,已是跪着和哭着一大群人。
坤甯宮裡面,皇後的寝殿外頭更是籠罩着陣陣哀傷氛圍——
默默懸挂白紗的太監們個個面帶愁苦,竟不知道是因為皇後主子走了而難過、還是因為不知各自接下來會被打發到何處當差而不安。
宮女們紛紛摘下了頭飾花朵和七彩耳環,換裝以素。她們來回于宮中的不同房間,一面整理皇後主子的遺物、一面感歎皇後主子走的早當真是命薄難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玄烨那濃郁傷情都一直不得消。
赫舍裡皇後的遺軀就這麼躺着,沒有皇上允許,任何人都不得碰、不得移動。
*
孝莊親自抱着小阿哥上前。
這位閱曆豐富、看多了也看慣了宮闱的風雨悲歡的太皇太後,肅穆而鄭重地問玄烨:
“皇上這副哭天嗆地的模樣,幸好是隻有皇祖母我和蘇嬷嬷看見,否則傳出去,皇上的聖顔何在?小阿哥已經降生,皇上卻連看都不看小阿哥一眼,隻會一味沉浸在失去結發妻的悲傷中,叫九泉之下的赫舍裡如何安心?”
玄烨放下了赫舍裡的手,費了好大勁才從地上重新站起,神色傷不自掩。
在蘇麻喇姑的眼神的暗示下,玄烨終于是把小阿哥抱了過來,逐漸地代入了皇阿瑪的角色。
孝莊繼續道:“皇上,不管是普通百姓,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總會經曆人生當中的生死離合。赫舍裡在塵世之中,已經盡了自己作為皇後、嫡妻、生母的責任,所以她是沒有遺憾的。”
“皇上難道不應當振作起來,将失去愛妻之痛轉變對小阿哥的栽培和對江山大統的施策嗎?還是說,皇上你就甘願做一個連先帝順治爺都不如的不孝子?若是皇上執意如此,那還不如退位讓賢,把大清國的将來交付給安親王嶽樂或是裕親王福全。”
玄烨聽見孝莊把話說的重,心中是百感交集。
——納蘭你可知道,朕覺得苦啊!襁褓中的嬰兒尚能肆意哭泣,朕卻連為自己的皇後多哭一會的機會都沒有。
——江山美人的輕重,朕固然可辨。隻是朕就想要那麼幾天守着皇後的時間,人呐,心裡都有柔軟的地方,愛新覺羅家的男人都一樣,都一樣。
孝莊問:“皇上現在有什麼打算?”
玄烨把小阿哥交給蘇麻喇姑,“朕會收拾心情,前往養心殿聽聽朝臣們有什麼話要說。”
“朝臣要說的,肯定是關于立嗣的大事,皇上真的有心情聽得進去?”
玄烨定定地看着皇祖母,忽然仰天凄笑:
“不就是穩定人心和夯實千秋基業嗎?朕沒有什麼話聽不得。立嗣好啊,離籠絡漢人又近了一步,漢人們不都認定了嫡長子繼承制嗎?朕就打破滿清的立儲規矩,走一回漢制又如何?”
看着玄烨獨自走出了坤甯宮,孝莊和蘇麻喇姑皆是大驚。
不但孝莊無法預測:接下來康熙皇帝會對明索兩黨之人說出什麼話來,連納蘭容若也沒有想到:
自己下意識地保護孔尚任等漢人們的舉措,真的上升到了朝議的地步。
此事醞釀發酵,正好趕上康熙皇帝那賭氣一般的“仿漢制、立太子”的定音之言,鬧得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