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絲縷紡錦繡,深紅一片遮天幕。
惆怅步徐路漸斜,暗影落壁何所聚。
焉知造物其用意,此事多難深究苦。
幸無悲雁銜聲鳴,雲開碧空終有付。
“萬歲爺,奴才怎麼覺得這天象鮮紅如血啊?”
——就跟産後血崩了一般。
這後半句梁公公自然是不敢往下接。
這話無疑挑起了玄烨的怒火。
“梁九功,上次朕的嫡長子承祜之名被你念成承枯,那十五大闆怕是沒有打醒你,你還敢在朕面前胡說八道?!”
梁九功“撲通”一聲跪下,連聲請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顧總管道:“糊塗東西,還不趕緊謝了萬歲爺的饒命之恩退下?”
梁九功惶恐知錯,連叩頭帶謝恩地退到了随行太監宮女的最後面。
納蘭寬釋玄烨的心情,道:
“皇上,臣寫《渌水亭雜識》之前,得了一部奇書,名叫《放翁辭鏡錄》【注1】,所講的乃是:南宋第一愛過詩人、第一愛貓家、第一辯手陸遊,與他那深明大義、聰慧伶俐的侍女辭鏡的互辯之論,陸遊主張南唐宰相馮延巳是佞臣和小人,辭鏡意見相左,決心重新為馮延巳立傳和正名。”
“此書的有趣之處在于十大跟‘氣候’和‘天文’相關的案子,皆取自馮詞、解自馮詞。讀罷,便可知曉馮延巳的人生為何贊否兩論,南唐為何會滅亡。”
“馮延巳,朕拿來比喻你阿瑪明珠的那個人。”【注2】
“臣現在不與皇上論馮詞和人品,隻跟皇上論天象。”
玄烨大笑。
“你在朕面前炫耀自己比欽天監的長官更有能耐嗎?”
“天文地理和奇門遁甲之術,臣确實是懂。”
“你還真敢賣弄啊——!!”
“皇上要不要聽?”
“你不是應該問:朕準不準你講嗎?”
“有别嗎?”
“好。朕遷就你一次,無别!”
*
納蘭跟玄烨邊走邊讨論,忽然之間,毫無征兆地——
天際紅雲散退,黑雲襲來,大雨傾盆而降!
幸好是顧總管在宮中當差多年,經驗豐富,無論天氣陰晴,都叫随行的在前列的兩個小太監帶了傘。
“朕體質好得很,冒雨親征也不在話下。納蘭嬌貴,日曬不得雨淋不得,隻管叫梁九功把傘給他撐好就是。”
梁公公這才從最後邊跑到了最前邊來“将功補過”,跟幹爹顧問行一同伺候着萬歲爺和納蘭公子重回養心殿。
納蘭知玄烨那句話是玩笑,就繼續講方才的話題:
“皇上可知道?馮延巳是這麼寫‘雲’的:雲散更深階下月,風寒衣薄萬般心。臣覺得馮詞的洞察力真是好,雲開之後,萬物着色見深;氣候變了,最先感觸到的是心。”
玄烨指着前路道:
“馮延巳是因為閑情才有感而發,你我君臣現在,是真真正正地栉風沐雨啊!天上的雲如何,朕之心,不為其左右。因為,能夠權馭天下,翻雲覆雨之人,唯有朕——”
玄烨話音剛落,一聲驚雷霹靂而下,就在約三米遠的地方,擊碎了地磚。
顧總管吓得急忙喊了聲:“護駕!”
納蘭定睛往前一看:還真是磚裂地穿,黑乎乎的留下了一個坑洞出來,就跟是老天爺降下天譴一般。
他不由得在内心反醒:難道我錯了?不該跟皇上論馮詞?這可怕的一幕不會是天公對我所言的制止之舉吧?
“朕——”玄烨瞠目結舌,“未失政于民,未不公于臣,上天何以這般怒朕?”
“萬歲爺,奴才願意走在前方去開路。”梁九功請求道,“奴才雖然無能,但給萬歲爺擋災的本事還是有的!”
玄烨的大怒一觸即發,“你這是在咒朕還會迎來第二次天罰嗎?你真要是不要腦袋了,朕現在就砍了你!”
“奴才冤枉啊,奴才是一心向着萬歲爺的。”
“你們都退下!”玄烨自己從顧總管手中奪過雨傘,“前方的路,朕自己會走——”
*
見皇上一人大步而行,顧總管擔心道:“納蘭公子,您可要跟着萬歲爺呐。”
“顧總管你看,皇上是往皇後的坤甯宮去了。”容若敏銳道,“接下來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幹涉的了。”
“還請公子相告,奴才實在不懂萬歲爺在想什麼。”
“皇上應是想陪在皇後身邊,盡自己的夫君責任,同時也證明自己的天威不減。皇上跟在這半年裡,多是對皇後說些虛浮于表面的客套話吧?如今天氣給了一個契機,夫妻間應是能夠聊些不受拘束、不拘禮節的尋常話。所以,你我等人應該順了皇上的心思才對。”
“聽公子這麼說,奴才明白了。”顧總管道,“是該讓皇上和皇後多些私人時光才是。敬事房的差事奴才也是有在管的,皇上顧德嫔顧的多,然後才是皇後和其她各宮的主兒們。”
“大抵是德嫔有德嫔的優點,皇上才願意寵她。”
“也多虧了皇後娘娘寬澤,皇上才能家事無憂。”
容若走了幾步,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就道:“不對,顧總管你話裡有話,不是表面的意思這麼簡單。你方才說的‘寬澤’是指什麼?難不成是皇後娘娘有心無力?”
“實不相瞞,”顧總管坦誠道,“明白人都在為皇後娘娘能否順利生下皇嗣而捏把汗呢,隻有皇上還蒙在鼓裡。奴才這麼跟公子說吧:皇後娘娘身子虛弱呐!剩下的關鍵,奴才也不好再多說。”
容若琢磨了小會兒,“你們的用心和皇後本人的苦心我都懂,隻能說,皇上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皇上即便是知道了,也不見得就好。凡事,還是得仰靠慈甯宮的老祖宗;凡運,還是寄托在天意之上呀!”
“虧得公子你是個明白人。”顧問行繃緊的弦微松,“日後皇上真有所發作與怪罪,還是需要公子你在君側多勸着點。”
離宮之際,容若對顧問行叮囑道:
“顧總管你記着,今日在皇上面前發生‘驚雷擊地’的事,吩咐随行人等一個字都不許說出去。這關系的可不僅僅是皇上的安危和氣運,更是牽涉皇宮内外對皇上的評價和對皇後娘娘誕皇嗣的揣測啊!”
“奴才記下了。”
顧問行應道。
*
坤甯宮内。
玄烨先是更換過被風雨打濕的衣服,才叫人去通知皇後。
赫舍裡見皇上來,心裡一半是喜、一半是憂。
玄烨上前,坐在床側守着嫡妻道:“朕今日與皇後夫妻相稱,不管一切表面上的規矩。”
說罷,他就叫四周的太監和宮女都退下,隻專心與嫡妻相伴相處。
赫舍裡見皇上真摯,打開心扉道:“臣妾嫁給皇上已久,自問從未做過有失母儀天下之事。皇上待臣妾,時而相敬如賓,時而遷怒惱火,時而掏心寵愛,的确是個真性情的夫君。不知臣妾的端莊與守矩,在皇上眼中可得幾分真情?”
玄烨笑道:“娶你之初,朕厭惡帶着政治關系的婚姻;娶你之後,不久你的瑪法索尼就去世了,随着你的叔父索額圖的粉墨登場,翻雲覆雨,朕便常常發洩于你,現在想來,你并無錯,一切的出氣和置氣之舉,都是朕的不成熟和少年輕狂罷了。這會兒面對你,朕心中是十分喜歡,不帶任何虛假。”
赫舍裡問:“這次臨産,如果臣妾說自己害怕,皇上信嗎?”
玄烨握住皇後的手,鼓勵道:“你說出口的話,朕當然相信。但是你不必擔心、不必驚慌,不管你是在哪一日哪一個時辰臨盆,朕都會在房外陪伴。”
“臣妾想問皇上,可有想過咱們即将降生的孩子的名字?”
“叫做:胤礽。”
“好名字,臣妾替小阿哥謝過皇上。”
“朕還事先想好了一個乳名,叫做:保成。取了乳名的孩子好養,福壽高。”
“保成,保泰持盈、百煉成鋼,好乳名啊!小阿哥定能健康成長。”赫舍裡喃喃道,“隻是皇上想過嗎?納蘭公子的名字‘成德’需要避——”
“皇後放心,朕不會為難納蘭。之所以打算用這個乳名少許時日,隻是想要搓搓明珠一黨的銳氣罷了。”
“皇上能夠為雙方考慮,臣妾感激不盡。”
“你我夫妻之間,不必言謝。”
玄烨正要跟赫舍裡聊些将來的暢快之事,像是:等皇後産後調養好了身子,朕就帶着皇後一并去宮外避暑。
卻忽然看見赫舍裡昏阙了過去。
喚了幾聲皇後的名字也不見其有反應之後,玄烨朝外大喊一聲:“來人,傳太醫——”
【注1】《放翁辭鏡錄·尋訪馮延巳(探案)》,書号9242315,歡迎預收哦~
【注2】見第1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