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甯宮。
太皇太後孝莊和蘇麻喇姑一同前去探望赫舍裡皇後。
随後,惠妃和其她嫔妃也陸續到來,一并向皇後問安。
赫舍裡皇後靠坐在床上,挺着一個大肚子,身邊是兩位一直伺候着她的嬷嬷和幾位随時等候吩咐的宮女。
見老祖宗和蘇麻喇姑來了,赫舍裡行着禮數道:“臣妾給太皇太後請安,太皇太後吉祥。”
“吉祥吉祥,都吉祥。”孝莊笑道,然後坐在皇後身邊,“咱們女人呐,先要學會照顧自己,才能當個好額娘。吳三桂那邊沒有大動作,噶爾丹汗也回去了,現在國勢平和,大家都等着皇後順利誕下嫡子呢。”
“謝太皇太後吉言。”赫舍裡微笑道,“臣妾近來休息的,飲食也好,心情亦是明快,一定不負太皇太後和皇上所望,保住皇嗣。”
“皇後這話說的——”孝莊并沒往心裡去,而是鄭重道,“要母子平安,母子平安才好。”
“是。”赫舍裡點頭,“有太皇太後鴻福照拂,有皇上挂念,接生嬷嬷和顧産太醫都在,定是萬無一失。”
孝莊回頭,對衆嫔妃道:
“皇後生産當天,老祖宗我會親自坐鎮坤甯宮。”
“惠妃、榮妃、宜妃、德嫔,你們四人必定要來此見禮守候,其餘各宮嫔妃,理應留在宮中靜候佳音,不可滋生是非,可都記下了?”
惠妃等人齊聲道:“臣妾等聽從太皇太後聖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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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惠妃才往回走到半路,就有坤甯宮的小太監冒死來找。
“怎麼了?”惠妃問,“有什麼事是當着太皇太後的面不能說,非要私下來跟本宮說的?”
“回惠妃娘娘,”那小太監跪在地上,“奴才瞧着皇後娘娘身子不大好,太皇太後和您瞧着好,都是皇後娘娘在裝出來的罷了,皇後娘娘她是在硬撐啊!”
惠妃心裡有數,赫舍裡皇後生下第一胎承祜之時,産後受了風寒,身子一直未調理好,這點皇後雖然瞞着太皇太後和皇上,但是自己跟遠黛卻是從信得過的、依附明黨的太醫口中有所聽聞,遠黛也将事實告知過容若。
隻是事到如今,惠妃尋思赫舍裡皇後應當一切順當才對,畢竟從上到下,孝莊和康熙對皇後的第二胎都極其重視,想必沒有一個太醫、嬷嬷、宮人敢犯一丁點差錯。後宮諸事,在自己的協理之下,也是平和解決,未驚動過中宮之主一分一毫,中宮之主應是萬無一失才對。
“皇後娘娘實際情況如何?”惠妃細問,“你實話實說。”
那小太監打開了話匣子:
“奴才都是在近身聽從差遣的,所以對坤甯宮主位的情況了解的清楚。”
“不瞞惠妃娘娘,皇後娘娘近來總覺得頭重腹痛,還伴随有怕冷的症狀,就跟是又讓風寒侵體了一般,身子是不适的。但是她又不敢服用治風寒的要,怕是藥性對腹中皇嗣有所影響,就這麼哭着自己往下熬着。”
“皇上時時過來探望,許多關切之言雖是出自肺腑,但在無形之中卻是給了皇後娘娘壓力,皇後娘娘有過失去承祜的痛楚,所以對第二胎是格外謹慎與留神,就怕自己沒能讓皇嗣平安降生。這些皇上都不曉得,皇上還當皇後娘娘的仔細是身為額娘的本能反應呢。”
“你的意思是,”惠妃蛾眉微皺,“赫舍裡皇後現在是身體和心理,都在雙受煎熬?”
見那小太監點頭,遠黛在惠妃耳邊小聲道:“娘娘,奴才覺得這麼下去……皇後娘娘本人怕是真的有危啊!”
惠妃道:“這位公公,皇後身為國母,自然是一切以後宮、以皇上和太皇太後為重,而不敢對外強調自己的難處。你把方才對本宮說過的話,都如實到慈甯宮去回了蘇嬷嬷,這事得讓蘇嬷嬷好好對太皇太後說。太皇太後才是能夠拿主意的人。”
“奴才明白,這就照着惠妃娘娘的意思去辦。”
那小太監走後,惠妃反而是覺得自己步履沉重,有些走不動的感覺。
她便讓遠黛扶着,到了就近的地方小坐。
“為人母,本宮能夠體會赫舍裡皇後的心情。”
“奴才有句話,不知道能否對娘娘講。”
“遠黛,你跟了本宮那麼久,有什麼話是不能講的?”
“奴才在想:皇後娘娘的狀态積郁已久,所謂女人懷胎十月而生,皇後娘娘也已經快懷胎半年了,隻怕是不管誰去勸、誰去陪着她說話,她都難以走出來啊!”
“壓力和恐懼,是壓垮後宮女人的兩根稻草。”惠妃半低頭,“哪怕是皇後,也逃離不了這樣的宿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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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府。
索額圖聽聞“赫舍裡皇後的産期,就在十日之後”的瞬間,面露喜色,就如同自己已經當上了“皇太子”的叔姥爺一般。
格爾芬看着的阿瑪的嘴臉,不禁心生厭惡,卻不道破。
索額圖高高興興地賞了那位來彙報消息的傳使,便春風得意地走往内廳,坐下來準備吃飯。
格爾芬望着索額圖的背影,對佟佳氏道:“額娘您看看阿瑪那副胃口大開的模樣,是對即将上桌的飯菜呢?還是對政敵明珠?”
佟佳氏帶着兒子往裡走,“不管别的,咱們身為皇親國戚的榮耀,都是納蘭父子蹭不上也比不了的。”
飯桌上。
索額圖對着家人提前飲酒開賀。
“本官現在多了一重籌碼,隻等皇後嫡子長大,認我親我這個叔姥爺。這樣一來,赫舍裡一族的興旺指日可待。”
“阿瑪,皇後娘娘身子重期間,您有叫額娘進宮去探望過一次嗎?有叫人帶去過一個問候的口信嗎?有在家人們面前提到過事關皇後娘娘本人的話嗎?您徹頭徹尾都是自私自利。”
“女人的作用不就是為家族犧牲自己嗎?”索額圖反問,“赫舍裡已經坐上了天下的女人都羨慕的位置,她沒有什麼不滿足的。子憑母貴,她更應該感到欣慰。本官隻是順勢而為,沒有不在乎赫舍裡的死活。”
“恕兒子直言,”格爾芬擱下筷子,“在兒子看來,阿瑪您就是不在乎皇後娘娘。等到皇嗣降生,您是恨不得把皇嗣接到家中來親自撫養,大小就教皇嗣玩弄權術和謀事謀勢之道吧?”
“要是皇上肯給本官這個‘親力親為’的機會,本官自然是求之不得。”
“阿瑪您自己認了就好,免得日後真的出了什麼事,叫人不恥。”
“能出什麼事?”佟佳氏用眼神暗示兒子不要亂說話,“兒啊,你可千萬别多說,别多想。”
“阿瑪的意思呢?”格爾芬問,“阿瑪不是個喜歡風平浪靜之人吧?”
“本官别無它想。”索額圖笃定,“隻求皇嗣順利降生,殊榮與生俱來。”
*
下午。
“花鳥風月樓”中,平日裡這個時候應當是排演孔尚任的戲劇的滿客光景,如今卻是一片安靜,舞台之上無人登場。
徐乾學端着一副官姿踏入場子。
挑了個好位置坐下,叫了一份标價為市價十倍的“看戲套餐”,乃是:香炒瓜子一碟、鹹水角三個、椒鹽酥兩枚、紅湯面一碗。
四拼食材,愛徒容若取諧音字,命名以詩:
暗香浮動逐台影,源頭活水一樓中。
千岩萬壑兩袖風,紅爐點雪辨虛空。
銀子花出去了,徐乾學在心裡氣罵:
嗑瓜子,那是“磕頭碰腦、甘拜下風”之意,你在變相彰顯場子的地位;
吃水角,代表“勾心鬥角、拐彎抹角”之意,你在強調場子的人多心雜;
食鹹點,豈非“前嫌不釋、地嫌勢逼”之意,你在暗示場子不可亂說話;
吸有面,分明“兩面三刀、八面玲珑”之意,你在有心機地物色可用者。
見孔尚任上前,徐乾學故意道:“孔生,你說你寫大戲,這都過去三五年了吧?取得了什麼成就啊?賺了多少銀子啊?這會兒你還不敢做監督來排演,又是為何呀?”
孔尚任坐到徐乾學對面,不客氣道:“徐大人,你這麼問,我可不想答。反之我也可以對你連着三問:你擔任翰林院的官職幾度春秋了?都幹成了什麼青史留名的大事啊?除了俸祿之外,日常大開銷的銀子都是哪兒來的啊?”
“本官今日隻是恰好得閑前來,本官在明知無戲上演的情況下,還把茶位費和茶點費花出去了,給的可是孔生你的面子。”
“徐大人的‘捧場’學生心領。”孔尚任未經允許,拿了一塊椒鹽酥來吃,“學生就直說了,皇嗣誕生之前,這戲劇都不會演。學生要是一意孤行,萬一被誰抓住什麼把柄栽贓,上升到影響皇後娘娘的胎象的地步,可是會掉腦袋的。”
徐乾學擺了擺手,“你别說的就跟本官想跟皇上打小報告一樣,你好歹也是面過聖的人,本官不想跟你過不去。”
接下來,徐乾學又繞了好幾套事先準備好的話術,卻是一句想聽的真話都沒有從孔尚任口中套出,令他不由得心生佩服:
孔生好是嚴實的口風,不愧是愛徒容若引薦給康熙皇帝的另類人才。
反之,孔尚任自己亦是洞若觀火。
納蘭公子的溫言自是一個字也不會對徐乾學說,自己是個言而有信之人,承蒙公子恩惠,必定不能背叛公子。
想來徐乾學此行,不就是想把這些東西問出來嗎?
——文人們的日常活動減少了許多,可是怕不可預測的雷霆風暴?
——文人們已經不再議論皇嗣之事和天下戰事了,可是為了保命?
——如此行慈悲和未雨綢缪的人,是不是本官的“好學生”納蘭性德啊?
自己是不會上鈎的。
*
數日後。
康熙皇帝和納蘭容若一并從養心殿出來,二人一擡頭,都覺得天象似乎不對勁。
漫天深色紅雲鋪滿,不同于橙色晚霞、也不同于桃色天光,隻仿佛是一塊紅布被抛上了天空、遮蓋了雲層一般,令人驚恐而窒息。
納蘭微微皺眉,腦海裡浮現大唐詩人李賀一句詩來: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隻是此刻,頭頂的天象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