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太和殿之上,康熙皇帝接見了噶爾丹汗本人和随他進殿的三名使者。
噶爾丹汗不稱臣、不祝大清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亦不跪,隻單手置于胸前,半彎腰:“叩見皇上,皇上萬安。”
康熙皇帝僵持着尋常的臉色,道:“汗王不遠前來,可是有要事要參勤于朕?”
之所以這麼問,康熙皇帝隻等着對方正中下懷質問“蒙古妃子身死”之事,自己好趁機向重臣子揭露噶爾丹的貪婪、殘暴和侵略之心。
哪想噶爾丹汗竟然對後宮之事一字不問,隻道:“本汗王一心為大清鎮守北面大漠與草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理應獲得封賞。此次帶領使者來朝,乃是對大清皇帝有三請求。”
列位臣工紛紛議論,核心皆是:
噶爾丹汗親自向康熙皇帝開口,想要謀奪的封号和欲将索要的東西怕是不少,看康熙皇帝的模樣,隻怕是沒法給也不肯給。
康熙皇帝看了一眼身後的司禮大太監,那位宦官立刻上前數步,代表大清天子道:“皇上準來者陳述請求——”
噶爾丹汗一挺胸,半昂着頭,中氣十足道:
“噶爾丹自幼在草原長大,按資曆和功績論,應得大蒙古汗王之位;此正值酷暑,草原解暑物資匮乏,牲畜飼料難儲,牧民為找合适水源地而多遷,故而向大清皇帝請求撥給供需品和規讓出更多遊牧範圍;噶爾丹至今尚未娶妻,已到适婚之齡,望皇上從愛新覺羅皇室挑選合适女子,和親于本汗王。”
康熙皇帝聽見:自己抓着寶座扶手的雙手的指關節處,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顫怒之聲。
如果說噶爾丹汗的前兩條請求還在預料之中,那麼第三條就是挑釁了玄烨自己作為皇帝的底線。
噶爾丹汗想要的和親女子,不是從“八旗格格”裡面或“漢軍旗”裡面選,而是堂堂言之:要娶皇家宗親。
——要不是朕的公主尚小,怕是不得不被噶爾丹汗倒逼同意和親了吧?
——榮妃馬佳氏之女,固倫榮憲公主嗷嗷待哺,斷是不可能送到噶爾丹汗身邊去的。
明珠站出來道:“啟禀皇上,臣有話要說。”
康熙皇帝強作鎮定,威嚴一字:“準——”
*
明珠對噶爾丹汗慷慨陳詞:
“我大清自太宗皇帝起才定下公主婚約制度,有固倫公主先例,乃是七歲與敖漢王子班第定下婚約,十三歲下嫁遼西。固倫公主深得夫君疼愛,生下五個孩子且為大清覆滅大明做出了貢獻,也使得夫君的部族至今效忠于大清。”
“而今皇上正值青年,膝下子女個個年幼,汗王你就提出和親的無理之舉,當真是叫皇上難堪。皇上的顔面何從擱置?臣明珠請汗王三思!”
索額圖故意道:“明珠大人要是不懂形勢,就千萬别亂說話,還不如叫了貴公子來,好讓貴公子炫一炫比你這個阿瑪更厲害、更到位的話術。”
“明珠大人,如今你這個舉例,可不是給皇上一個台階下,而是在此打了皇上的顔面,人家汗王隻是提出要求,又沒有叫我朝公主去漠北當人質,何處不合理?”
明珠冷問:“照索大人看,此事應當如何應對?”
索額圖道:“臣以為,和親之事,可以效仿太宗皇帝,定下婚約,等到公主長大再下嫁不遲,這樣便換得雙方和氣。太宗皇帝之女,多是遠嫁各部族,臣讀史書,清清楚楚地記得太宗皇帝曾經說過:身為皇女,應當以‘為國做出貢獻’為己任,不可任性不從旨意。”
“索大人,你簡直毫無人性,不知為臣之道,不曉忠君之本!”明珠氣道,“太宗皇帝是将公主們主動下嫁,而康熙朝……卻是公主被迫而嫁啊!”
索額圖卻是沒把明珠放在眼裡,轉而對康熙皇帝道:
“皇上,噶爾丹汗親自來朝,可見其對和親之事的重視;噶爾丹汗敢當着我等文武之面說出‘未娶’二字,也足以見得其對我朝公主的真情。所以此事不應隻看當下,皇上您更應當把目光放長遠啊!一切都是為我大清着想!”
要不是曾與愛子容若商量和預見過今日局面,明珠早就把在心中所罵之語當中衆人的面和盤托出了。
——索額圖,你真覺得自己大義的話,日後赫舍裡皇後若是誕下女兒,你肯不肯把嫡公主事先定親遠嫁啊?好,即便是赫舍裡皇後誕下兒子,等到嫡子長大,你肯不肯讓他代替皇上去遠征噶爾丹啊?
——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
康熙皇帝從寶座上站起,列位臣工趕緊正色正身以待。
衆人隻聽見康熙皇帝對噶爾丹怒斥:
“大蒙古汗王之位,朕意已決,不做冊封;供需品撥給和遊牧範圍割讓,朕已三思,前者應有牛羊皮草來換,後者乃是動搖邊界之惑舉,汗王你對大清無條件索取物資、又意圖以牧民遊牧為借口來侵占我大清領土,朕斷斷不容。”
“而你的第三請求,更是荒謬!蒙古王妃的冊立,草原自有草原的規矩和禮俗,怎可犧牲了朕的女兒的将來?你若是真的心存與大清相結姻親之念,就應該讓朕來做主與安排,朕自會選擇合适的女子到你身邊去共結滿蒙之好。”
豈料噶爾丹汗竟然這般回應:
“既然皇上不舍得公主定親下嫁,那本汗王聽聞:一等公樸爾普之女官氏格格雲辭與衆不同,是個真性情、真飒爽、真聰慧的女子,将她指婚給本汗王如何?”
滿朝文武小聲議論紛紛。
康熙皇帝不容置否,道:“朕對官氏格格的婚事已有安排,汗王你不必想。”
“皇上對本汗王的要求全部拒絕,可知後果?”
見噶爾丹面帶威脅之色,康熙皇帝拿出天威,道:
“朕的天下,豈容你拿出有辱國本和顔面的條件來叫闆!朕是中原之主,坐鎮的是四海江山,要是連是非黑白都無法自己做主,怎稱得上是明君?”
噶爾丹抽起嘴角來笑了笑,那副姿态,就跟沒把康熙皇帝的話當回事一樣。
明珠和索額圖都沒有說話,隻将後續交給康熙皇帝來随機應變。
康熙皇帝繞過大型仙鶴擺件,走下銮階,來到噶爾丹面前。
他心裡清楚,這麼做十分危險,萬一噶爾丹随身帶着匕首想要弑君,那麼自己時時刻刻都可能會中招。
然而,尊嚴和國力在前,不可有所退縮。
“朕八歲登基,至今在位十四載春秋,從未見過哪個部族首領敢像噶爾丹汗你這般無禮。”
“朕不會對漠北出兵,你也不必蓄謀反朕,咱們就看着,到最後是誰輸誰赢,叫沙俄的彼得大帝和法蘭西的路易十四都當個見證者:康熙皇帝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大清在一代聖主的統治下,必将國土完整、國力蒸蒸日上、國事利勤為民,不容任何亂臣賊子敗壞藍圖!”
噶爾丹汗仍舊不說話。
他與康熙皇帝目光相交鋒,兩兩不相服。
一個是如日中天的漠北一霸,手下騎兵精銳,所向披靡,隻等步步吞噬大清與北蒙古之間的邊界線;另一個是不屈不撓的九五之尊,正值大展偉略之際,或深有籌謀、或故作聲勢,一心隻為開創大清盛世。
二人的交彙,注定了要在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雙雄的際會,注定了要演變成日後的不可估量和嗟歎天意。
康熙皇帝勒令:“汗王,你帶着你的三位手下回去吧!”
噶爾丹沉默地用手貼胸,對康熙皇帝半鞠躬後,一揮手,帶着三位親信大步走離太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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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玄烨怒氣沖沖而返。
他見納蘭坐在側面溫潤,就對比鮮明沖他發洩道:“明珠和索額圖,噶爾丹汗本人,沒有一個叫朕順心!”
納蘭起身對康熙皇帝行了禮,道:“皇上把怒火發出來也好,人能夠更清醒些。”
見皇上的氣稍微順了些,納蘭問:“噶爾丹汗如今是回去了?還是繼續留京?”
玄烨往寶榻上一坐,道:“朕下令讓他回去,至于他走沒走或是似走還留,那要等守城的将領來回話以後,朕才知道。”
“皇上既然已經把自己的意思表明,也就不必對自己的今日所言懊惱、揪心、煩躁,事态的發展未必隻分戰或者不戰,皇上隻當是‘大清跟北蒙古打了場不太愉快的交道’就好。”
“如你之前所說,朕在朝堂上與噶爾丹相互對峙之際,的的确确是雙方都沒有足夠的理由來站住腳——想打的,想反的。”
沉默了一陣子。
飲了口清茶後,玄烨複氣道:“這事要是被史官記錄在案,就是朕這一朝的笑話。”
“笑話倒不至于,”納蘭道,“但是皇上你要決心做個明君的話,就不能對史官的青筆多做幹涉。”
“朕——”玄烨服氣,“讓史官如實載冊就是!”
于是,在日後的《清聖祖仁皇帝實錄》裡面,便有了這般記載:
(康熙皇帝在見噶爾丹時,雙方各有一詞。)
論其終果,則帝無所赢,對方亦無所輸,理之欠缺也。帝與納蘭君前後多有談辯,蓋如側臣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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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宮衆人都以為“蒙古妃額哲氏”之死即将不了了之,皇後娘娘也未受驚吓之時,那日跟慈甯宮的掌事大太監李福連李公公一同目睹了“蒙古妃額哲氏”之死的小太監常保,竟然失心瘋!
常保就跟是不受控制一般,逢人就說:
“融貴人死的蹊跷,上一瞬我還跟幹爹一同瞧見她在池子邊站着,下一瞬她就掉進去死了,定是有神鬼作祟!後宮不甯,必有天罰!”
哪想不出一日,常保也死于非命。
共事的另一個小太監常安的說法是:
“常保不知怎的一腳踩空,撲撞到石塊,當場斃命!”
“奴才将此事回了總管大太監顧問行顧公公,顧公公隻說了四個字:‘因果報應!’奴才深以為然。”
“夜長夢多,奴才隻怕這皇宮恐怕是呆不得了,就未跟幹爹打招呼,直接請了顧總管的準,明日到内務府去領遣散的錢款然後離開紫禁城,一輩子都不再回這紅牆綠瓦裡面了。”
李福連吓的慌忙去太皇太後跟前請了罪,把自己當日的所見所聞都實話實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