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公樸爾普從皇宮歸來,還未看見家中光景,就聽見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
原來,是夫人章佳氏在對女兒雲辭苦口相勸。
另一邊,有好幾個家丁對着一堆“行李”愁苦滿面,不知如何是好;此外,還有幾個掌事的嬷嬷管不住嘴,正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樸爾普快步上前,指着女兒問:“你這是幹什麼?”
雲辭毫不隐瞞:“南下,登船,去海的對岸。”
樸爾普眉一挑、眼一瞪,算是明白了夫人為何心急如焚:
這般沒規矩、失分寸、不計後果的事要是傳了出去,雲辭作為一個女兒家,必将成為天下人的話題焦點。
到時候太皇太後和皇上那邊要如何交待?
鳌拜要是泉下有知,怕是也會跳出來指責:樸爾普你真是教女無方,洋人的東西就那麼好?西洋的土地就那麼吸引人?我大清的祖制和我瓜爾佳氏一族的家法,在你女兒眼裡竟成了文明開化的絆腳石了嗎?你們父女,好好跪在列祖列宗的畫像面前反省去吧!
樸爾普渾身一顫,就跟鳌拜在哪裡盯着一般,問管家:“祠堂之中,除了費英東和圖賴的畫像外,可還放置了鳌拜的……”
“老爺您莫不是被女兒氣糊塗了?”章佳氏立刻拿着帕子捂住了夫君的嘴,“鳌拜是康熙皇帝蓋棺定論了的罪臣,咱們家怎麼能給他供香火?”
“是啊老爺。”管家道,“哪怕家裡上下都還認鳌拜這個宗親,也不能有所說和有所張揚啊。”
樸爾普歎了口氣:“這是什麼世道?!鳌拜獲對皇上的大逆不道之罪,雲辭放縱不羁在皇上眼皮底下與清制背道而馳,真是一件比一件叫本官難為難堪!!”
“我瓜爾佳氏一族沒見過像你這樣叛逆的格格!”
樸爾普指向女兒的房間方向,意思是叫她認錯和回去思過。
“帝師南懷仁要告假回西洋,女兒已經跟老師商量過了,一并而往。”
雲辭所說,并非借口。
“你眼裡有我這個阿瑪嗎?”
樸爾普感覺自己的份量還不如一個洋人,南懷仁那叫識時務知進退,在康熙皇帝給納蘭性德安排一個“恰當的職位”之前明哲保身,免得日後康熙皇帝聖意難揣:叫納蘭性德從事洋務。
偏偏女兒雲辭真把南懷仁的“告假”當了真,以為帝師真的思鄉心切,才懇請康熙皇帝恩準此行。
“你簡直是糊塗!”
“女兒向往西洋,是為了過不一樣的生活。”
雲辭那副“去了西洋之後就不想回國”的姿态,氣的樸爾普是甩袖跺腳。夫人章佳氏隻得一邊對女兒再勸、一邊給老爺順心平怒。
好一會兒,樸爾普終于看清了女兒的心思,問:“你是看不慣皇上對納蘭的做派吧?”
雲辭應的簡練:“不錯。”
“你的心思瞞不過阿瑪。”樸爾普領着雲辭和夫人走向客廳,“但是你走了又如何?遠離大清,就能對皇上眼不見為淨?就能不認自己的八旗望族血脈?”
雲辭不後悔自己的抉擇:“那也比留下來繼續看當下的事态強。”
*
樸爾普沒想到,自己一踏入客廳,就碰見了看上去已經等候多時的禹之鼎。
禹之鼎亦是穿着一身随時可以“渡海”的服裝,神色無所畏懼,隻等春風送爽,壯志一番遠航。
“在下欲與雲辭格格同行,還望未來的嶽父大人恩準。”
“混賬!”樸爾普就知道眼前人會這麼說,遂冷問他,“且不論是你保護雲辭,還是雲辭保護你,禹畫師你能說一句洋話嗎?”
“能!”禹之鼎自信地打了句包票,“在下日日精進,不但能說基本的洋話,還能寫基本的洋文。”
樸爾普不信,隻抽搐嘴角“啧”了一聲,諷刺道:“你倒是有能耐。”
“未來的嶽父大人要是不介意,在下娶雲辭格格之日,願意辦西式喜禮。”
見禹之鼎得寸進尺,樸爾普訓道:“本官看你是異想天開、不想當大清的子民了!你敢不敢把辮子剪了,蓄洋人的卷毛和彎勾胡須?”
禹之鼎站的筆直,發誓一般道:“為了未來的嶽父大人您的名聲和瓜爾佳氏一族的威望,不敢!”
“算你認得清狀況。”說罷,樸爾普轉向章佳氏,“夫人,本官怎麼沒見禹畫師的行李一并放在院中?”
章佳氏道:“禹畫師說自己要效仿東晉大畫家顧恺之【注1】,到西洋去‘義賣畫作’揚名聲,無需多帶身外之物。”
“你真是出息了!”樸爾普眼前一亮,“之前你說你要去日本,那也隻是‘售畫自賺’。如今你卻是大志滿滿,想着去西方‘賣畫捐錢’,錢款一旦籌成,悉數進獻教會和皇室,教皇和皇帝如何不會大大贊頌于你和大清?禹之鼎,你果然是不同于尋常人啊!!”
禹之鼎一點頭,接受了樸爾普的誇贊。
隻是其中的艱難與不易、險阻與困境、機遇與時機,皆看天意。自己的繪畫才能将如何盡展,還是個未知數。
——身心俱在,神會之所往,不可用具體言語對未來的嶽父大人細說。
——名利皆虛,技藝之磨砺,是為心志所驅使、骨氣所直前,胸使然。
回首學畫道路,心中仰慕的先賢名家不可少。
真國手者何人?禹之鼎一生遙羨風流顧恺之。
心懷觸動,禹之鼎感慨道:
“在下幸得顧恺之入夢提點,才越發知道,泱泱千載春秋過去,原來自己才是長康【注2】的後繼之人!”
“好好好。”樸爾普對禹畫師的态度變得客氣,“你打算給洋人們畫點什麼啊?”
“大聖堂和教典之中的人物。”
禹之鼎心中,已有藍圖。
“你的前途真是不可估量!”樸爾普大驚,“本官還以為你說自己能看洋書是在說笑,這會明白了,禹畫師你是認真的。你且照着洋書裡面的描述好好作畫,過後之事,本官自會安排打點。”
“阿瑪的意思是?”
雲辭心中總覺得哪裡不對。
“女兒啊,”章佳氏松了口氣,微笑道,“你阿瑪的意思是這趟西洋之行你不必去了,叫禹畫師随行南懷仁南大人就好。一方回避朝野争端,另一方畫作大展宏圖,豈非兩全其美?”
“夫人說的不錯,本官正是此意。”樸爾普樂觀地拍了拍禹之鼎的肩膀,“禹畫師你願不願意獨自成行啊?”
“這個……”禹之鼎看向雲辭,竟一時答不上話來。
“你不是一身赤膽做足了準備嗎?怎麼現在就沒勇氣了?”樸爾普煽動道,“我大清的畫師要想出人頭地、名揚海外,得有人做表率!那個人就是你,你學成歸國之時,就是小女雲辭——”
樸爾普正想說出“嫁入納蘭家之日”,卻被女兒打斷。
“夠了阿瑪!女兒要是有心想走,大可以走的悄無聲息,不必做出這些動作來給全家上下看。女兒說了要走就一定會走,跟禹畫師一起走,太皇太後和皇上那邊,女兒自會去請準,不必勞煩阿瑪大駕和口舌。”
*
樸爾普在客廳内來回踱步。
仔仔細細想了一番之後,倒是想通了:
雲辭和禹之鼎走出大清國門,好歹還有帝師南懷仁牽制着,估計也惹不出什麼亂子來。皇上清淨了,瓜爾佳氏一族的安泰可保;瓜爾佳氏一族平安了,來日嫁女之事……在明珠面前也是好說好說。
明珠應是知道本官的心思,在将來不會不認這門親事。
禹畫師啊禹畫師,你注定了娶不了本官的女兒,可誰不能怪!要怪就隻能怪你是個漢人,滿人望族沒有跟漢人通婚的規矩!
樸爾普往主座上一坐,威嚴道:“雲辭,禹畫師,既然你倆已經不想回頭了,就跟着南懷仁南大人的步伐往西洋去吧!本官和夫人,自會在家中祈願你等平安順遂、不負所望。”
雲禹二人齊聲道:“謝阿瑪/謝未來的嶽父大人開明。”
離開客廳。
去往小花園的路上,雲辭道:“說到底,阿瑪還是在乎家族利益。阿瑪是覺得,女兒跟康熙皇帝之間的見面、對話和瓜葛越少,家族就越安穩,所以才答應我出國。”
“雲辭,你後悔自己是個女子嗎?”禹之鼎問,“你要是個男子,就能建功立業,加官晉爵之後過自己人生。”
“不後悔,女子有女子的道路,走了才知道結局。”雲辭仰頭看藍天白雲,“禹畫師,你我要珍惜将來的時光才是。”
“那我也不後悔,願為娶你付出一切。”禹之鼎深深呼吸陽光,“我禹之鼎,向官雲辭約定三生,永不相負。”
*
濟國寺。
容若坐在禅室裡,跟妙覺禅師面對面。
容若盤腿于蒲團之上,懇切道:“弟子近來多有煩擾,不知前路,别無後路,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妙覺禅師雙手合十,開示道:“公子的惆怅,源自心志之不展、抱負之不得,更有兼顧父親立場之難言,此三業火,唯有時間能滅,切勿強求安然。”
“我若隻做等待,在編書與會客當中度日,偶的妻妾之樂和花草之趣,豈非尋常如舊?我下意識認為,有個文職就能夠對得住這十幾年來的苦讀,終究是癡與嗔,錯付了一腔翰林夢。”
“公子此生雖與翰林院無緣,但是卻能夠陪伴一代明君走遍大江南北,不僅僅扈駕,更是在所到之處——詞名青垂,品格遠揚呐!公子之心,一半隐逸山林間、一半飛渡塵世中,是不能多求安穩的。”
“敢問大師,皇上接下來會給我什麼差事?我又該如何面對人生新路?”
“聖心難測,老衲不能占蔔天機。唯一能夠對公子說的,不過是下面這些話罷了。”
“大師請講——”
妙覺禅師請容若先飲清茶,才道:“未來公子要經曆諸多曆練,情關上如此,臣子本份上也如此,切記:失之不可得,得之莫忘失,往往複複,人活一世,不過一粒芥子罷了。”
容若對着矮桌上面的一個素淨玉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