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在納蘭容若失意的這些日子裡,有顧貞觀主動上門求見。
明珠知道裡面的厲害關系:顧貞觀是“順治朝科舉舞弊案”中,被發配去甯古塔的文人吳兆骞之友,此番前來,定是表面上想要勸慰容若,内裡卻動了:利用容若對漢人的珍重之情來請他救友的心思。
所以明珠沒同意顧貞觀入府。
怎奈顧貞觀竟然在外頭苦苦相求,半晌不肯走。
惹得明珠親自出來警告:“顧先生,你對我兒的心意我收下了。你不必多做久留,日後你要是跟我兒有緣,自會與容若當面結交,不必急于求一時的緣分。”
顧貞觀感恸道:“顧某深愛容若公子之才,并非是個自私為己之人。”
明珠依舊逐客:“本官自有看法和判斷,你先回去吧!”
見明珠态度果決,顧貞觀也不敢硬碰硬,隻得行禮告辭。
回去的路上,顧貞觀越想越替納蘭容若惋惜:
“讀書人都盼着金榜題名時,才學與機遇真是全由天定。人之所恨是事與願違,人之所傷卻是才位相悖。唉!”
*
康熙皇帝派了禦前侍衛曹寅來“請”容若進宮。
容若沒說什麼,換了身能外出的私服就跟着去了。
明珠夫婦看在眼裡,滿心疑惑與不解,就怕兒子是身在魂不在,行動全是精神之所引,而非由自主。
随着曹寅來到皇宮的花園裡,容若看見了在回廊裡等候的玄烨。
玄烨心不在焉地看着石桌上面的一幅畫,出自禹之鼎的手筆,是《山明水秀知春圖》。
曹寅在容若耳邊道:“那是剛剛禹畫師當着皇上的面畫的。”
容若賭氣似的道:“皇上沒叫禹畫師畫《春燕報喜青雲圖》算好。”
*
玄烨叫了曹寅等人離場,隻留總管大太監顧問行一人在身邊伺候。
玄烨的口氣帶着挑釁:“納蘭,你接榜之後,不知道來朕面前謝恩嗎?”
“恩從何來?”容若覺得可笑,“皇上所定奪的結果,不過是對臣的刻意打壓罷了。”
“朕給你一個大清國的第十名,十全十美有什麼不好?”
再次聽到名次,容若心情恨然:“臣的才華不止第十名!”
玄烨一甩袖,不容置否道:“朕說你是,你就是。”
容若心寒,沖玄烨氣憤道:“大清第一才子屈居漢人之下,皇上你甘心嗎?你把脾氣撒在臣身上,就真的讓漢人文人們領情消火了嗎?滿人才子們的學識、氣魄、骨氣、信念,都讓皇上此舉給踐踏殆盡了。”
“你敢質疑朕?”
“臣實話實說!”
“朕就是要你來受滿人才子們的質疑和唾罵,朕是皇上!”
納蘭指着玄烨:“你沒資格當這個皇上。”
玄烨怒目一瞪:“放肆!”
“死罪臣也要說。”
“朕準你說!顧總管,叫人拿筆墨,把接下來納蘭性德說的每一個字都給朕記下——”
“奴才……”顧問行左右為難。
“朕的話你敢不聽?”玄烨神色強硬。
“臣不是标榜自己的才學天下無敵,而是不想天下才子笑話皇上。”
“是,玄烨你是皇上,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對待天下、對待臣子、對待嫔妃、對待百姓,全在你的一念之間。但是臣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知覺的人,不是皇上你想怎麼拿捏就拿捏的人啊!”
記事官顫抖着雙手,把納蘭的“實話”記錄上案,然後呈遞給康熙皇帝。
康熙皇帝看罷,先是不發一語,然後就迅速而猛力地把紙張撕的粉碎,揚灑在禹之鼎的畫作上。
玄烨來到納蘭正對面,雙目嚴肅地盯着這位“大清第一才子”看。
他似一條張爪之龍,沖納蘭威震道:
“你别指望着從朕身邊走開,走到德才配位之處去。朕曾想過把一整個翰林院都給你,現在卻覺得:要讓納蘭性德一輩子都入不了翰林院才好。”
容若傲骨铮铮,“皇上知道‘以死明志’這四個字嗎?”
玄烨抽鼻一哼,出腳一踢旁側的一盆花。
在花盆的破碎聲中,對納蘭狠狠威脅:
“你要是敢死,朕就讓整個翰林院給你陪葬!再借了這個名義把翰林院廢了,看看納蘭性德你是不是要當一個千古罪人。”
容若愕然。
等反應過來,知曉了康熙皇帝的本意和用意之後,仰天長笑了幾聲,對玄烨諷刺道:“皇上要做千古暴君,就要把千古罪人的惡名扣在臣頭上?”
玄烨高傲如狼。
狠話也好,當真也罷,在他看來:江山由他主宰,臣子的人生也應由他主宰。
“你的命在朕手裡,朕活多久,你就活多久。要想君明臣賢,你就要聽命于朕、為朕所用。”
“臣跟皇上之間的關系和立場,不是向來如此嗎?還差一個功名來刺探人心?還差幾句惡語來威逼就範?皇上多慮了!臣告退。”
容若扭頭就走。
玄烨呆立在原地。
數陣春風吹過,吹落了桌面上的殘屑,也吹亂了他的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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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園的出口處,納蘭容若看見了快步向這邊來的太皇太後。
孝莊由蘇麻喇姑攙扶着,瞧着心情不太爽快,容若心想:老祖宗耳聰目明,定是已經知道方才發生過什麼事了。
“容若參見太皇太後,請太皇太後安好。”
“納蘭,我聽曹寅說皇上叫了你去見,放心不下,就過來看看。”
“多謝太皇太後記挂。”
“不必多想,不必多說,我都知道。錯不在你,你跟我去見皇上。”
“恕容若不能從命。容若氣乏,當下……無法再面對皇上。”
“我知道這回是皇上不對,科舉是關乎仕途的大事,皇上為了讓你留在他身邊,就由着性子來定奪你的名次,剝奪了你入翰林的機會。這對你不公平。”
“請太皇太後恩準容若告退。”
千言萬語,容若隻給孝莊回了這一句。
“好吧,你回去歇着。我會好好教育皇上。”
孝莊給曹寅遞了眼色,意思是叫曹寅好好送納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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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内。
一處開的正好的迎春花側。
“孫兒給皇阿奶請安。皇阿奶吉祥。”
“吉祥?”孝莊冷問,“皇上能讓我少操心,我自然吉祥。”
“皇阿奶是因為納蘭的事,來向朕興師問罪嗎?”
“皇祖母來看看,我大清的‘好皇帝’在沖納蘭發洩什麼。”
玄烨不認己錯,“納蘭性德自恃才高,不滿孫兒給他的考試名次。而且他還不要命,想用死來從朕手裡來索要翰林院的官職。”
孝莊心明如鏡,質問:“皇上問問自己的良心,納蘭是你口中那樣的人嗎?你給納蘭這個名次合理嗎?”
玄烨嘴硬:“有什麼不合理?”
“皇上!”孝莊加重口氣一訓,“你這是在否認納蘭的才華,在打滿人讀書人們的臉!”
玄烨拒不認錯:“孫兒沒有。”
孝莊擺出事實,道:“納蘭是個有傲骨的人,心志高遠如他,經不起皇上這般摧殘和屈辱。”
玄烨一轉臉,“名次已定,孫兒不會改了。”
蘇麻喇姑勸道:“皇上,納蘭公子不愛财不愛權、唯獨不想辜負皇上和大清。皇上應該聽太皇太後的教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