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朕而言,納蘭得第一名和得第十名無别。”
“皇上這般說,是打着心底裡認可納蘭公子的才學?還是将他置于跟别的泛泛之輩同等而論之地?”
“朕,惜才也畏才,如是而已。”
蘇麻喇姑看向孝莊,孝莊對玄烨的回應着實是生了氣。
在孝莊看來:玄烨不是在對納蘭行使自己作為皇帝的特權,而是心中忐忑,對納蘭愛恨交加,最後選擇了讓納蘭不好過,以達成自身“恩威并施”的目的。
孝莊走到回廊裡坐下,對站着的玄烨道:“皇祖母要你去向納蘭認錯。”
“什麼?”玄烨無疑是不樂意,“皇阿奶您讓孫兒給納蘭賠不是,孫兒什麼時候給臣子認過錯?”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有什麼資格把納蘭占為己有、主宰他的人生?他想上陣殺敵你不許,他想入翰修書你不許,他好心獻策你偏要唱反調……你接二連三地氣他,皇祖母實在看不下去。”
“那是因為孫兒在乎他。”
“你對納蘭愛重【注1】太過,不是好事!”
“請皇阿奶明示,朕該把納蘭放在什麼位置?”
“皇上自己定奪,納蘭是無論放在什麼位置都能把職責做的盡善盡美的人。唯有一點,納蘭有寒疾,皇上不可讓他去駐守飽經風霜之地。”
“伴君如伴虎,朕多疑多變,不就是冷霜寒冰嗎?何需納蘭去塞北?該有的寒意和悲涼,他早體會過了。”
“皇上,你自己想接下來如何面對該面對的一切吧!”孝莊起身欲離,“納蘭那邊,多叫曹寅去探望。”
“朕知道了。”玄烨恭送孝莊,“納蘭沒有記恨朕,他隻是不滿自己的才能被朕這般對待。”
孝莊走後。
顧問行小心翼翼地提醒康熙皇帝:“萬歲爺,照奴才看,太皇太後的怒氣未消啊!”
“你覺得朕心情就好嗎?”玄烨冷問,“朕這般對納蘭,叫他與‘狀元之名’與‘翰林之修’雙雙失之交臂,後世之人會如何評價朕?皇阿奶不消氣,不是理所當然嗎?”
“那萬歲爺何不聽從了太皇太後的意思,叫納蘭公子回來,君臣之間好好說話呢?奴才見曹寅曹侍衛是個懂得察言觀色之人,必将促和萬歲爺您跟公子。”
“再說吧——”玄烨忽然往南方一指,“嶺南之師攻打吳三桂城樓已久,朕怎麼不見有戰報傳來?”
“奴才也覺得奇怪。”顧問行尋思,“要不萬歲爺您即刻回養心殿,召兵部尚書來見?”
“好。”玄烨決意,“傳朕旨意,叫兵部尚書來見。”
*
納蘭容若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往徐乾學府上。
曹寅不解,納蘭隻道:“徐先生是我的老師,我倒想看看他心裡在想什麼?還有那套複雜的叢書《通志堂經解》,我有一陣子沒跟徐先生相談了,順便探探他的口風。”
“我聽說徐乾學不待見新入翰林院的編修們。”曹寅道,“他對那些編修口出微詞之際,還不忘扯上納蘭你。”
“由此可見,徐先生心口不一,他怕是巴不得挑起那些新編修們對我的不滿。”
“同樣的場景和演技重複的多了,徐乾學不膩嗎?那些新翰林會看不出來?”
“子清你想看看,文人們的風骨是怎麼被消磨殆盡的?不是随着年歲增長油盡燈枯,而是處處受制于人,才華得不到施展啊!”
“納蘭你自己呢?”曹寅問,“放榜得知名次卻不被皇上安排職位的日子裡,打算怎麼過?”
“向阿瑪和額娘盡孝道,讓袖雲和爾谖懷上我的孩子,為明府增添喜事;去看看京師遠郊的風景,做一個人閑心不閑的納蘭公子;見見想見的人,跟她一起共處獨一無二的光景,為她寫詞,也為她——”
納蘭忽然停住,“在日後進入明府當我的侍妾争取機會”這句話,實在是說不出口。
“你能先把編書寫書的事情放一放也好。”曹寅邊說邊點頭,“你需要把心放飛,到感情裡、曠野上、知己間去尋覓自由。”
兩人就這麼說着,來到了徐府門前。
看門的家丁進去傳話後,徐乾學親自走了出來,張口就是:“公子别來無恙啊!曹侍衛也來了?”
說罷,也不等二人應答,就把二人往家中引。
*
進入徐府的藏書閣坐下。
容若看見了《通志堂經解》上面的刻字,編撰者的姓名,隻寫了“納蘭成德”四個字。
他心裡明白:徐乾學這是故意的編撰的“功勞”都歸屬在自己的學生身上,看似謙虛禮讓,實則是想讓納蘭成德變成一個自私自利、好大喜功、沽名釣譽之人。
甚至是進一步推敲,事後必定有人上奏折彈劾:參與編撰《通志堂經解》之人,上至大學士徐乾學、下至隻出小力之輩,皆是畏懼納蘭明珠的權勢,才把功勞全部歸讓于其子成德。
——如此一來,康熙皇帝必定會尋得理由來懲戒納蘭父子,徐乾學好是險惡的用心!
——想要借機落井下石,叫康熙皇帝疏離納蘭父子,徐乾學你當真是記自己無法依附明黨之仇,是否要無恥地去找索黨之人助爾張目?
“吾師何以擡舉學生至此?”納蘭禮貌問,“學生腹中學問,也有數成是吾師所授,理應跟吾師并列名例。”
“本官是為你着想啊!”徐乾學裝作大度,“如今皇上不給你應有的功名,叫你在天下讀書人眼裡有口難論。本官正是要讓這《通志堂經解》來為你正名和緩解你心中的不得志之苦啊!”
“學生知悉吾師用意。”
“公子别這麼說。”徐乾學站在孔聖人的挂軸下方,擺了擺手,“本官對你是盡心盡意,所作所為皆是心意。”
“吾師打算何日将這獨刻了成德之名的範本上呈聖閱?”
“公子覺得不妥當嗎?”徐乾學擠出一絲笑容,“揚名天下不在人而在書,成德之著述,豈非震古爍今,有口皆碑?”
“學生隻怕是驚煞衆人,不但不得好名聲,更是将吾師也陷入不義之地。”
“本官甘居幕後,一切以公子為重,以大清文壇為重,以吾皇萬歲為重!”
“吾師此言差矣,成德尚且年歲二十,不足以跟鴻儒學者并提,冒然署名于巨著之上,獨占一席,如何叫後世之人信服?吾師說再多‘關切’與‘愛徒’之語,也隻會落得一個虛僞的名聲罷了。你我師徒應垂範青史,不應诟病于後世之口。”
“那公子以為,《通志堂經解》的署名該如何辦啊?”
“應當是并署成德與吾師之名,再插入一頁,詳細刻入參修者之名,不可有一疏漏,才可說是無愧于心。”
“那可就不是一頁可以放得下的了。”徐乾學故作驚慌,“公子心善至此,是該為後世所尊。”
“主撰兩名,你我師徒;編修數員,并存于冊。本就是合情合理。”納蘭翻了翻書頁,“隻是吾師自作聰明,‘愛’成德過甚罷了。”
徐乾學心中一怒,切齒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疼的厲害。
——好你個納蘭性德,本官是巴不得你背負一個“自高自大”和“名自父望” 【注2】的罵名。之前本官不認為自己會與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在卻如同受了師徒關系的束縛一般,飛蛾撲火,自燃羽翅。
——你為這套儒家經典釋義叢書耗費了多少心血,你心裡沒數嗎?光憑這點你就值得留名獨樹。你怕如此會給你阿瑪明珠招惹彈劾?你的孝心在本官眼裡,真是可憐可悲。
“公子,本官有掏心窩的話不得不說。”
徐乾學與納蘭隔着一張桌子面對面。
“你怎麼會有自己編書得成是托了明珠大人的權勢的想法呢?怎麼會覺得别人幫助你整理書裡的資料,也是看在明珠大人的面子上呢?你有自己的才華,能夠傾注三載來成就一事,誰敢說你不如那些老夫子和漢人?”
“我徐乾學就算有再多的心眼,也不至于在《通志堂經解》的署名權上惹公子你胡亂猜疑啊!至于公子所說,後續徐某要把刻本上呈皇上、背後聯合索黨參納蘭父子一本……更是無稽之談。”
“吾師不必急着辯解。”
納蘭覺得心情沉悶,雙眸垂倦。
康熙皇帝的打壓不用,已是如葛藤纏繞心扉;加上座師徐乾學的别有用心,更是自明自傷。
*
《通志堂經解》刻名之事,可以說是不了了之。
納蘭容若的精力隻允許他後續跟進,沒法當場跟徐乾學一錘定音。
納蘭迷茫地騎馬緩行。
無意歸家面對明珠,也無意去别的地方消磨時間,仿佛天地之間,己之所往隻是馬匹之所向而已。
“子清你說,除你之外,我這般處境,還能求誰來分擔心事?”
“這署名之事可大可小。”曹寅在心中一權衡,“你應該盡早拿定主意。或者就先一步跟皇上說。”
“我心中,苦水滿溢。”納蘭用心捂了捂心髒,“我獨挑主編之名,不錯是我應得。但是時局由不得我如此,天下讀書人和朝綱重臣們……哪能服氣把功勞都歸在我身上。他們不會直接針對我,隻會把不滿都指向我阿瑪明珠,我不能做個不顧阿瑪将來處境的不孝子。”
“我不是很懂。”曹寅問,“徐乾學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難道看着納蘭父子不痛快,他就爽快了嗎?”
“子清,當下的人言可畏不足懼。”納蘭搖頭,“可怕的是,康熙朝過後,大清江山在愛新覺羅家的子孫手中交替,他朝皇帝【注3】會如何評價我?我在天上聽得他朝皇帝之聲時,會不會黯然傷神:原來一個人,死後百年,也能身敗名裂啊……”
“你的祖王父多爾衮,不正是如此嗎?”曹寅重提往事,“多爾衮是為大清打下江山和定都北京的功臣,身後之名,又能得幾多公正評價?”
“都是宿命,祖王父的宿命,我納蘭性德的宿命……”
【注1】愛重:喜愛和器重
【注2】名自父望:名聲來自父親明珠的威望和權柄。
【注3】關于《通志堂經解》的署名問題,乾隆皇帝對納蘭成德多有責難。乾隆皇帝對納蘭成德的責難和成見源自和珅。和珅主張不在《四庫全書》中收錄納蘭性德詞作、千方百計侵占納蘭最愛的渌水亭,且在乾隆面前對納蘭父子多有不實之言。可見專欄《大清第一額驸·豐紳殷德傳》(又名:《和珅之子·豐紳殷德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