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一邊踩雪、一邊在悄然留意盧氏的才情。
方才他的話,用了兩個典故:
一個是陸遊的典,隐喻自己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另一個是李德裕的典,李德裕是大唐“牛李黨争”中的關鍵人物,圖麟閣是懸挂功臣畫像的地方,鹿門是隐士的居宿之地,隐喻自己愛讀商隐詩,自知現今的“明索黨争”與舊時的“牛李黨争”相比,有過之無不及,自己跟商隐一樣,都是其中的一粒棋子罷了。
這些盧氏都聽出來了。
容若心中很是欣慰,娶妻是當才情相當,不然夫妻之間隻聊尋常瑣事、不談詩情畫意,豈非好似圓月獨缺一角?
——若是爾谖懂得政事,更佳。
——不懂,也罷。爾谖能知典拆典,已是勝過尋常女子許多,何須讓她也沾染了黨争的塵垢?
容若不禁一笑,怎麼自己也說出一個“若”字來了?
“若”字用在正妻身上,不帶任何雜念,是第一次。
*
索黨密室。
索額圖與幾個心腹幕僚一同坐在充滿了“年味”的房間之中。
那些幕僚雖不知道房間之中的“喜慶裝扮”是索額圖什麼時候、找誰布置的,但都無一例外一句不誇這個,隻以讨論正事為主。
比如說:華美的珊瑚樹,類似狼尾的大型挂飾、鑲嵌寶石的佩刀、純金制作的神獸擺件……隻各在其位安靜擱着,跟無聲的陪襯品似的,看似多餘又不多餘。
真是:
物物無意人有意,雪似無心向西東。
何論年關要緊事,竟在一室密談中。
已近歲末偏相争,得失誰辨誰謂聰?
十色何止珠光氣,還看乾坤主真龍。
索額圖用指關節叩擊着桌面,道:
“這新國旗要是在洋人大臣南懷仁、崇洋貴公子納蘭性德、媚外畫師禹之鼎的合力之下被設計出來了,怕是連老汗王努爾哈赤都會被氣得活過來!”
“可不是嗎?”興必察表現出擔憂,“萬一那三人不安好心,把咱們的黃、白、紅、藍八旗……都給改沒了呢?”
“還真别說,這可是影響大清命脈的大事!”漢人李光地同樣表示了不滿,“皇上怎麼能由得明黨之人胡來?”
“明珠真是不怕天打雷劈!”索額圖怒瞪桌面上的一份奏章,“為了邀功,铤而走險,不顧王朝實際;為了炫子,不折手段,毫無為臣之本。”
三人齊聲問:“索大人,你看我等如何是好?”
“李光地,你的眼光不是毒的很嗎?等到新國旗出來了,你就把能挑出錯來的地方,都一一寫下來交給本官,本官非讓明黨的禍國之心昭然若揭不可!”
李光地後退了一步,面露膽小退避之色。
“這皇上要是在興頭上,被索大人您這麼一掃,可是不但不會聽勸,反而會把怒火撒在索黨這一邊的呀!”
“難道還要等于成龍到禦前來罵駕不成?”索額圖指向金銮殿方向,“滿朝上下,除了本官,誰還能阻擋明珠父子動搖開國之初就定下來了的八旗制度?”
“想必朝中也有許多大臣跟索大人您有相同的擔心。”李光地一歎,“就是怕在日後,八旗制度名存實亡,大家都要看着‘真龍天子’來說話和做事了。”
“哼!”索額圖把原本準備好的奏折撕了個粉碎,“一旗頂八旗,本官不會讓明珠父子得逞的!!”
三位幕僚大驚,遂問:“索大人,您可想好扳倒明珠父子的計策了?”
“招數倒是有幾招。”索額圖狡詐一笑,“你們說說看,是用快準狠的好,還是用步步遞進的好——”
*
明月當空,微風細雪。
數盞地燈,一排明燭。
容若坐在渌水亭的石桌面前,仔細畫自己心中的大清國旗。
之前聽阿瑪說:“你以為那個廉吏于成龍得知此事後,沒有八百裡加急上書嗎?他除了大罵你我父子之外,還連着一塊指責太皇太後的不是。”
“咱們納蘭氏本就跟睿王爺多爾衮關系緊密,于成龍要拎出這層關系來說太皇太後偏私納蘭氏,也在情理之中。”
“倒不是這層關系。”明珠搖了搖手指,“而是于成龍認為:三月份正值孝莊老祖宗聖壽,萬一皇上一時孝心大發,非要在大清國旗上面多加一隻鳳凰來彰顯太皇太後的份量,那豈非大亂朝綱與法紀?”
“簡直荒唐!”容若氣道,“我看于成龍不是進谏表忠心,而是巴不得制造亂子來攪得皇上沒心情過年吧?”
“兒啊,皇上那邊你好歹勸着點,别真稱了于成龍的心意,使得大清國旗上多出一隻鳳凰來。”
“阿瑪您在說什麼?”容若堅信,“這國旗代表的是大清的國威,哪來的什麼龍鳳呈祥?太皇太後即便是知道,也不會答應。”
“赫舍裡皇後可是初聞有孕,皇後掌管後宮鳳印,也可以稱為:鳳凰。”
容若反駁道:“兒真是不明白,阿瑪您的思維怎麼還跟着鳳凰走?鳳凰這個元素是于成龍提出來的,目的就是想敗壞皇上的名聲、和讓你我父子在國旗這件事情上背負後世罵名。”
“皇上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對‘鳳凰’一詞說過一個‘不’字。”明珠斟酌分析,“我隻怕皇上真的是有過類似想法,恰好被于成龍的折子撞了個正着。才……忍着沒有發作啊!”
“請恕兒說句話:皇後娘娘的嫡子承祜因為承受天恩過多和太醫之禍,才早早夭折。要是這第二胎再有什麼閃失,可就說不過去了。所以阿瑪您上朝之時,應當明确奏明皇上:大清國旗絕不可以有‘鳳凰’元素,不管這鳳凰是代表太皇太後還是皇後,都是極大的不妥。”
“這話你私下對皇上說,我明珠不能說。”
“兒知道了,會仔細遣詞造句來勸。”
回到當下。
容若問盧氏:“爾谖,來年太皇太後聖壽和皇後娘娘誕下龍胎這兩樁喜事都會降臨,你說是不是彩鳳呈瑞?若——”
“若是這兒,”容若淺笑,指向稿紙,“這條龍的旁側多加了一隻鳳凰,會怎樣?”
“爾谖以為:保家衛國是男子之事,不可有别的元素幹擾,否則不利于軍心穩定。另外,天子是九五至尊,國旗是大清的象征,鳳凰不可與天子齊驅。”
“你真是個明事理的人。”容若擱下筆,起身走動了幾步,“那你說龍頭的朝向可有講究?”
盧氏稍收拾桌上廢稿,道:“向左向右,不如向前看。更好的山河大觀,總在泱泱前方。”
“我也是這麼想的。”容若笑道,“作戰,需要兵将合力,一往直前!龍既代表天子,又代表天運,兵将仰望,向心力之所在。”
盧氏對着稿紙看了好一會兒,道:
“公子,你設計的國旗包邊紋樣也很獨特。祥雲的圖案像是長白山的雲,青灰色的鑲條像是長城的磚塊。是因為公子在勾勒的時候,心中抱着‘滿漢一家’的信仰嗎?”
“是啊,我始終是皇上的這一政策的卷入者、踐行者和反饋者。”
容若過去與妻子并手捧卷。
“我在以小見大、以物傳神地描繪‘長白山’和‘長城’的時候,感覺自己的靈魂也悄悄地融了進去,于是,就自然而然地對自己說:‘滿漢信仰并存,才叫大一統。’希望禹畫師着色之後,皇上能夠明白我的用意和改進緣由。”
盧氏溫婉問:“公子可以再畫一幅一樣的線稿嗎?”
容若一下子猜透:“你想着色?”
“嗯。”盧氏在心中有所期許,但是容若的反應跟她所想不同,“如果公子問我‘怎麼了’或是‘為什麼’,我就能跟公子多說幾句話。”
“好,以後我把回應的機會留給你。”
這麼回應的時候,容若渾然不覺自己的态度在妻子聽來,就跟是“我有所求,你才有所應”一樣。
着席之後,容若重新起筆,“現在,我就為你畫一幅一模一樣的線稿。”
他仍舊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做事,然而妻子,卻是慌了:
她不知道公子這般的行動力和執着力是為哪般,更不敢猜在公子專心緻志的模樣之下,是否認為自己有被她冒犯。
“我上色的時候,可以讓公子陪着嗎?”
“你我夫妻之間不用這麼客氣,你把自己要用到的顔色告訴我,我幫你調。”
盧氏靜靜靠近,目光落在容若的臉上。
他畫他的線稿,她看她的夫君,各有所安。
——容若應是不會跟我計較的。
盧氏安慰自己。
一個是值得用千百條理由來珍惜的偏偏濁世佳公子,另一個是剛剛進入他的世界的新婚妻子,這種似似而非、難言哪裡不對勁的感情,等待一個“可等而不可求”的契機去磨合、去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