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沙俄大臣戈洛文敗走而去,索額圖如事後諸葛一般,對康熙皇帝表示忠心。
“臣目睹皇上遣退沙俄大臣戈洛文的赫赫英姿,心中十分佩服,更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怯懦與無能。要是皇上能夠再給我索額圖一次機會,來日彼得大帝再敢派兵或派大臣來擾大清安甯,我索額圖一定牢記國家尊嚴,以皇上今日的風範為例,不卑不亢,保我國威!”
“好,朕今日就牢牢記下你的承諾,看你是否有言實行,一輩子能為大清做一件好事。”
“臣索額圖,謹記使命,萬死不辭!”
而在日後,索額圖有所悔改,為大清立下大功——
率領使者團與沙俄大臣戈洛文理性談判,加以反駁俄方的不正當要求和怒斥俄方的不正義舉措,最終促使了《尼布楚條約》的簽訂,卻是在納蘭容若“舍塵世、往仙界”而去的一年之後了。
此刻的納蘭,目光落回了桌面上的應制詩上。
寫節慶詩的歡慶感和喜悅感,跟康熙皇帝的勝利感和飒爽感很是應和。
玄烨再也不是少年天子了,經曆過這些足以奠定他的明君地位的事,他作為皇帝的才能也越發地被激發了出來。
在納蘭看來,未來康熙皇帝的功績隻會越來越高,像是:徹底讓“三藩”的字眼從大清曆史上消失、收複台島、穩固清俄邊境、征戰噶爾丹、興農治河……都是值得愛新覺羅家的後世子孫稱頌之事。
隻是。
納蘭顫動了一下睫毛,“平息黨争”會不會也歸入康熙實績之一呢?
玄烨讓索額圖告退後,來到了納蘭身邊。
他拿起他的文字作品來看,不說好與壞,隻說:“朕讀詩書,以‘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秦少遊的婉約詞為好。世人道:他人之詞,詞才也;秦少遊之詞,詞心也。朕讀了十二年《納蘭詞》,可加上一句:容若之詞,詞魄也。”
“臣不懂皇上的意思。”納蘭寫下一個“瑰”字,“皇上是不是想說‘詞瑰’二字?”
玄烨搖頭,“誠然《納蘭詞》風格瑰麗、是世間的瑰寶,但是在朕看來,《納蘭詞》最寶貴的還是‘真切’二字。你的魂魄在詞裡,朕稍不留神,就捉不住。”
“納蘭,你不能離開朕。你的才華和心志,都是朕的。”
“皇上言重了,臣恰恰是懼怕這種被您主宰命運的感覺。”
納蘭坐了下去,拿起毫筆,蘸了硯台裡的濃墨,讓濃墨順着筆毛滴落在白紙上,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或深或淺,猶如人生一般變幻無常、錯綜複雜。
納蘭心中是這樣的感覺:
——康熙皇帝對我,執着心勝過知己情。
——他希望從我身上掠奪一切,又潛移默化地不許我受到一點傷害;他希望從我口中聽得真言,又故作姿态對我時罵時贊重則欲殺;他希望我是個獨一無二的存在,又不是百分百包容我、理解我。
“這幅《墨點圖》,獻給皇上。”
納蘭往圖作的左上方蓋了自己的印章。
“你不給朕多寫幾個字?”
“寫什麼好呢?”納蘭歪頭一想,“寒天雪裡人共在,滿紙真心墨未幹。”
“不錯。”玄烨若有所思地一改,“今宵帳暖人共在,最是君心意未幹。朕今晚翻惠妃的牌子,把這句話說給她聽。”
“皇上真要說,就把‘意未幹’換成‘惜紅顔’。”
“俗氣。”
“面對惠妃,皇上就姑且當納蘭性德是個俗人吧!”
“你是覺得朕對不住你的詞句,還是對不住惠妃這個人?”
“臣沒什麼好回應的,先請告退。”
“好,朕準你回家多待些日子,這幾天你不必來了。”
納蘭不言謝,起身離開了養心殿。
路上,他難免想到惠兒,但求惠兒侍君順心、大阿哥成長順利,母子萬事皆好。
*
回到明府。
走進自己的房間,容若看見了坐在書桌後的明珠。
“兒給阿瑪請安。”
“起來。”
别的父子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可以不拘禮,但是納蘭家家教森嚴,任何禮教都免不得。
明珠籌謀道:“索額圖犯下大錯,我明珠要是能夠利用沙俄大臣戈洛文來陷索黨于不義,豈非千載難逢?”
“阿瑪若是已經決意,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兒幫着參合參合。但是現今正是皇上開創盛世和與列祖列宗并論功績之際,阿瑪真的認為在這個關頭派閥相鬥合适?”
“也許是我明珠沉不住氣,又或許是我明珠想出一口氣,才會動這樣的念頭。沙俄大臣在氣頭上,根據可靠情報,戈洛文還在使館未走,阿瑪想過去跟他私密相交。”
“不管阿瑪您口中的‘交’字是指‘私下結交’還是‘密切交談’,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就不是您扳倒索額圖,而是反過來,索黨之人可以反過來彈劾您勾結外臣。到時候您拿什麼去給皇上解釋,世上最解釋不清楚的東西就兩樣:欲加之罪和密室之語。”
“容若,你的擔心在理。但是阿瑪不是個不謹慎的人。”
“請阿瑪聽兒的心聲:兩黨相争,隻有輸家,沒有真正的赢家。皇上的心思,不是已經漸漸放在了觀察李光地和高士奇兩人身上了嗎?這是‘直接派任’和‘間接分權’呐!阿瑪沒有察覺嗎?”
“你不說,我倒真是忽略了這一本質。”明珠捋了捋胡子,“高士奇在事後,都将自己經曆過的和親眼目睹的一切告知于我,我以為是他忠于我明珠,現在想明白了,這也隻是他自保的一種方式。”
“是啊,高士奇要是犯了皇上的忌諱,能保他的就隻有阿瑪您。他既要為天子辦事,又要揣摩阿瑪您的心思,最佳的辦法,不正是兩頭都事無巨細地說、兩頭都不得罪嗎?反觀索黨的李光地,也一樣。”
“不錯,容若,是你讓阿瑪看清了這點。”
容若和明珠對飲了幾杯暖茶。
有丫鬟按覺羅氏的吩咐送來了點心:芙蓉酥和綠豆糕。
父子倆人各拿了自己的所愛來吃,冬吃糕點,講究的是一份投緣,合不合心情倒是次要。
芙蓉酥香甜,綠豆糕軟糯,合乎父子倆人的胃口、也契合當下時點。
屋外雪紛飛,屋内□□,恰似筆墨勾勒分冷暖、盞香袅袅辨虛實。
待到桌上的盤碟被撤下,一覽如舊之時,明珠道:“此刻阿瑪腦中,不知為何回響着一句話:人算不如天算。”
“所以‘以和為貴’的好。”容若拆解明珠心境,“人算可得一時之快,卻輸天算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變數。阿瑪應當把目光放長遠,作梗索黨不必急于一時。”
“我明珠在督察院左督禦使的任職上,還沒有做出過一件能向皇上邀功的實事來,心裡不好受。”
“阿瑪您這個官階,跟六部尚書是同級,您行監察之責,他行協理之職,都是為朝廷效力,風險卻是天差地别。”
容若神色認真,步步提醒道:
“兒以為,阿瑪您最好跟都察院之人搞好關系,該給人施恩就給人施恩,該予人便利就予人便利,該和人共擔風雨就和人共擔風雨。免得到時候有誰記仇,或是有誰得了天膽,向皇上彈劾你……就像是我能否站上朝堂全部取決于皇上一樣,阿瑪您的官位和實權能否經久不衰,也是皇上口中的一句話而已。”
“我明珠幾乎除了武職以外,各類官階都做了個遍。這人啊,三尺微命,當真是:一輩子能吃多少米飯、一生功名能居多高、一世評價能得多好……都是注定的。”
“兒今日想到了‘君臣同慌’四個字。”容若緩聲道,“這種相互作用力,真實而令人恐懼,君臣雙方都一樣。”
“罷了,阿瑪不跟沙俄大臣戈洛文多做聯系了。”明珠自我說服,又道,“等到年過完後,咱們父子去向皇上請個準,讓你額娘進宮去看看惠兒。”
“萬萬不可,皇上的疑慮未消,今日還拿我的詞來仿寫、說要翻惠妃的牌子來激氣于我呢。”
“那得看惠兒自己的造化。”明珠站在伯父的角度,“最起碼她是大阿哥的生母,老祖宗惦記着。”
“後宮的事情,除非皇上主動說,否則咱們父子還是少過問的好。”
“你要是能完全放下,阿瑪自然不會在你面前提惠兒。”
“是,阿瑪您對兒看得透徹。”
*
來到渌水亭的回廊内。
容若對側夫人笑道:“不知怎麼的,想飲一口酒。跟你一起圍爐說話。”
“真是一口不是一杯的話,袖雲去準備。”
“好,就一口。”容若與袖雲一同走了一段路,然後坐到臨近殘荷處,“在客人們面前我飲數杯,在家人們身邊,我就小酌一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