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将臉貼在公子的心髒上,靜靜聽公子的心跳聲。
容若半抱着她,道:“這樣的時光真好,我就想過這樣的日子。有池澤魚鳥相伴,能看朝陽落日星辰,可聽風聲蟲鳴。慎獨而不避世,自往而兼煙火。”
“公子接下來就少記挂皇上吧!”
沈宛從容若懷中坐起,“皇上難道不該設立一個‘軍機處’來處理軍國大事嗎?全靠自己拿主意難免有所偏頗。即便是皇上征詢于你,你也慎之又慎,怕被議論出不好的名聲來,歸根到底,還是皇上不肯給你一個‘官位’的緣故。”
“所以我說我天真。”容若單手抵在膝蓋上,半托左臉,“我還以為官位能夠靠‘考取功名’或‘有功社稷’來換取,阿瑪明珠也是這般鼓勵我的。然而,得到或是得不到,都是皇上肯不肯罷了。”
“我懂了,容若你是對帝王心失望。”沈宛敏銳地抓住了關鍵,“但是你聽我一句勸,你現在這麼想,為時過早。”
“你說的對。”容若短暫合眼表示贊同,“越往後皇權越集中,皇上的猜忌心越重,随着年歲增長,還與皇上論朋友論知己的人,最是不宜與皇上共事。”
“明珠大人掌權靠的是積累官場人脈和深谙出事的圓滑之道,索額圖半手遮天靠的是家族背景和皇親關系,恰恰這兩點,都是康熙皇帝回避不了、卻又深深想改變的。容若你……要是隻潛心文學而不與君論天下的話,人生就太寂寞了。”
沈宛細道:“你會想,自己這一輩子,對漢學研究那麼深,從小就被培養成了無所不通的人,終究是皇上、太皇太後、明珠大人所不可言說的目的之下的試驗品:滿人的學問不輸漢人、滿人可以結交江南文人且得到他們的認可、滿人的思辨可與漢人儒術的論高低。”
“我,納蘭性德,‘滿漢一家’策略的表率。”容若苦笑,“一個受制于天命安排卻需要皇上‘保護’的人,一個看似身上有許多東西卻可以被皇上輕易奪走的人,一個心志與現實相錯位卻使得皇上不肯放手的人。”
“我,還是一個皇上可以肆意逼殺的人。”
容若垂手攪了攪磐石附近的積雪。
他的神情深邃而堅毅,沒有害怕沒有後悔,一切遊離于現階段的“身份”與“功名”之外的煩惱,似乎可以随着雪的冷和雪的清而慢慢散去。
他此時的心态很難向沈宛闡述,如果非要用語言來表述,那就是:
“能夠左右大政方針,是因為自己言之有理;能夠針砭時局利弊,是因為自己是非分明;能夠一策喜怒聖心,是因為自己坦言無隐瞞。”
換成别的朝代,一樣為皇上所不容。
有人侍君至死,留下美名罵名;有人歸隐相間,得延年益壽。臣之所以為臣者,皆上之偏見也。這句話真的一點不假。
——所幸我陪伴明君,在“用”與“不用”之間,早已悟得前程後路,故而無論修得什麼因果,都可以接受。
——所恨明君所不離,在“系”與“不系”之間,早已深知進退兩難,故而不計陷入什麼局陣,都應當破襲。
“宛卿,再陪我去林子裡走一段路。”
“好,公子想怎麼走、走多久,我都在公子身邊。”
*
這天晚上,回家以後。
容若從額娘口中得知,宮裡莫名其妙有人來問:“納蘭公子是否喜歡吃奶酪餡兒的雪皮湯圓?”
覺羅氏道:“額娘怕生出什麼事非來,就說你不愛吃。偶爾品嘗,也隻是吃着解悶,不做飲食偏好論。”
“額娘這般回應好,兒幸得惠兒記挂,吃上了這一碗軟糯,心中歡喜。過後有人正好逮着了機會去皇上面前挑撥是非,皇上自然生疑,惠兒自然在後宮遭冷。”
“難得惠兒有心,不計險阻溫暖了你的胃、你的心。苦了你倆了。”
“後宮的鬥争,就跟前朝的黨争一樣複雜,兒相信皇上會做出公正的判斷。”
“那就好。”覺羅氏叫容若随她去穴硯齋,“你從蔡啟僔蔡先生那裡得來的藏書,挪換了擱置的位置,是你阿瑪的意思。額娘領你去看看,好讓你心裡有個數。”
“阿瑪沒事動我的書做什麼?”
容若平和的語氣之下,帶着些對明珠幹涉的不滿。
“你說呢?你們父子也該談談了。”
覺羅氏沒有明說理由,隻明示了容若接下來該幹什麼。
*
朱三太子被擒拿當日。
消息傳來,明珠大喜,非要容若一起進宮面聖。
渌水亭的長廊中,寒風吹繞父子而過。
“容若,多虧了你的計策,為皇上除掉了心腹大患。朱三太子一死,滿清皇族統治的正統性和康熙皇帝的至尊性,就能逐步得到公認。”
“沒有那麼快,這一段路還長着呢。漢人們講究認祖歸宗,對漢文化的傳承和對儒家思想的尊崇,都注定了他們不可能完全認可我大清。”
“你這話不要在皇上面前說。”
“類似的話,兒在皇上面前說過了。”
“阿瑪沒叫你事事順皇上的心,但你至少不要逆了皇上的心。天子都喜歡聽贊頌功德與鞏固皇權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隻要緊扣這兩點,就能深的聖心。”
“想必阿瑪也知道,為什麼兒的身份始終是一個:陪臣。敢問阿瑪:除了做‘天下的納蘭公子’和‘大清第一陪臣’之外,納蘭性德還有什麼值得您和皇上驕傲的地方?”
“好,這個問題阿瑪早就想回答你了。你能把這兩點做到極緻,就能夠流芳百世。你要是有一丁點瑕疵,就是家法和皇權所不容。”
容若低頭不語。
阿瑪真是概括的精确,确實如此,分毫不差。
高士奇匆匆登門求見。
“明珠大人,下官跟索黨的走狗李光地一同,親眼目睹了朱三太子被抓的場景。”
“當時可真是了不得,那朱慈煥不知道用了什麼本事,竟然迅速集合了一隊反清人馬,一邊大罵康熙皇帝做事狠絕、對朱元璋的子孫後代趕盡殺絕,一邊樹立起了整整十面大旗,旗面之上,皆是大寫一個‘明’字,由身強力壯的男子來搖旗呐喊,俨然要捍衛朱家王朝血脈的最後尊嚴一般。”
“皇上派出額侖拓将軍和巴喀多将軍一并率領一千兩百将士前去與之相較,哪想叛軍作戰力極強,将朱三太子擁護在戰車之上,神鬼不分,見人就殺!不過兩個回合下來,我軍就傷亡過半……兩位将軍不敢給皇上發真實戰報,隻得重新回營帳思量對策。終于——”
“下官得出一計,就以明黨的名義獻策道:不能憑借武力再這麼打下去了,否則就算是落得一個兩敗俱傷和為國捐軀的慘地,也不能将朱慈煥捉拿回去複命啊!為今之計,我軍需直沖朱慈煥而去,而非剿滅追随他的叛軍。唯有請兩位将軍下令:讓衆兵士前仆後繼、不怕犧牲,呈現‘鶴羽之陣’來勇往直前、直到殺出了一條到朱慈煥戰車處的道路來,才是上上策。”
“兩位将軍照做,敢為人先,一陣槍林彈雨和炮聲火光下來,終于打開血路殺到了朱慈煥本人面前,将那人從戰車上擒拿,一劍削落那人的發冠和未成辮的頭發,就此宣告了:朱三太子完全落入大清手中!”
“高大人你做得好!”明珠大贊,“在皇上賞你之前,本官也要對你重重犒勞!過後,你且先回家中去,本官的心意後續就到。”
“多謝明珠大人!”高士奇心中喜悅,“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明珠客氣道:“來人,送高大人離府。”
*
養心殿内。
明珠父子一并面見康熙皇帝。
“朕聽說,額侖拓和巴喀多兩位将軍浴血奮戰,把生死置之度外,終于突破了蠻軍賊寇的重圍,大滅朱三太子的形象與威風。“
“是啊!天道一直被皇上掌握在手中。”明珠奉承道,“朱三太子再如何想逆轉,老天爺也不會答應。”
見康熙皇帝面帶滿意神色,明珠故意造謠道:
“臣跟容若在來的路上,碰見索黨的李光地,竟然從他口中聽到這麼一句話:‘這一仗打的真艱難啊!’臣立刻上前糾正:‘艱難跟無能有何區别?李大人你這麼抱怨,是對皇上交給你的督戰差事的不滿,也是對戰死之人的不敬!’豈料李光地不思悔過,反而嘲諷起皇上來,說之所以會——多加一戰和多死無數人,都是皇上沒有當機立斷在草原上處死朱三太子的緣故。”
容若心想,還是阿瑪老辣。
一通謠言,不但攻擊了索黨之人,也聲東擊西地指出了皇上的過失。
“朕,自知造成今日的不必要戰禍是己之過。”玄烨看着明珠,“你記着:叫你兒子多提醒朕,不然就是你兒子跟朕同錯。”
明珠點頭稱是,又大聲道:
“皇上,捉拿朱三太子的戰役已休,不管是打頭陣的曹寅圖海周培公三人,還是壓軸一擊的額侖拓和巴喀多兩位将軍,都算是大清的功臣。論功行賞之後,唯有将朱三太子賜死于刑場之上,才對得起卷入其中的兵士亡魂啊!”
“明珠你說,朕該以何種方式處死朱三太子?”
“不瞞皇上,出發之前,臣正好跟容若議論過此事。”明珠把解決方案抛給兒子,“容若有所見解,皇上不妨一聽。”
容若在心中冷笑,阿瑪呀阿瑪,兒什麼時候跟您聊過這個?
“是嗎?”玄烨略皺眉,“你們父子已經提前為朕分憂了?納蘭你說——”
容若道:“回皇上,臣聞李後主飲牽機毒藥而死,算是宋太祖對其開恩,留其全屍,存其死狀前後的尊嚴。皇上不如參合宋太祖之舉,賜朱三太子毒藥鶴頂紅一罐,讓其以此方法來結果自己的性命。”
“你真是這麼想的?”玄烨存疑。
“臣……”納蘭特别想說自己是被明珠倒逼的,“是這般給皇上提供決策參考的。”
“好!”玄烨拍案決定,“就按照你說的方式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