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不必聲張,沿途搜查朱三太子蹤迹,民居林地冰潭都不可以放過。朕真是不解,朱三太子不是手腳都戴着鎖鍊嗎?如何還能逃走?”
傳使道:“要不是軍中有内奸,就是那朱慈煥得了天助的本事,自己解開械具逃跑了。”
玄烨威穩道:“不管朱三太子有沒有被找到,朕親自迎接曹寅、圖海将軍、謀士周培公回朝的決定,都不會變。”
“是!有皇上天威在,自可懲奸除惡。”傳使對康熙皇帝一拜,“奴才這就去把皇上的意思帶給曹侍衛等人。”
納蘭在去見康熙皇帝的路上,思索着要不要把從沈宛口中聽得的——
有關張岱先生的兩大“行文之舉”告知皇上。
在納蘭看來,雖有“平定三藩的捷報”和“消滅一衆蒙古兵馬的好消息”在前,但玄烨不見得能夠容忍張岱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錯行”。
張岱先生堅守情操和筆耕不辍固然值得尊敬,但也要合時宜才行。
一字不謹、一言不慎所帶來的後果,往往比固步自封要來得殘酷。
但是自己曾答應過皇上,君臣之間不有所隐瞞,就該信守承諾。
為了避免日後可能會釀就的惡果,此事還是讓玄烨心裡有數的好。
*
書房中。
納蘭踏入後,看見了正背着手站在一幅《二虎威鎮山河圖》的大型畫卷面前的玄烨。
再走近一看,畫作的蓋章,是“禹之鼎”三個字。
玄烨轉身,擺了擺手,“朕今日不想跟你說這幅畫的事。”
納蘭問:“那可否先請皇上聽臣說一件事?”
“準了。”
玄烨心想:納蘭要說的事,再怎麼着也不會比“朱三太子逃走”之事要不濟吧?除非是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剛剛倒下,台島之衆就趁虛而入,堂堂與大清相對峙。
“什麼?”玄烨聽罷,眉頭緊鎖,“張岱揚言要為前明王朝的‘偉人’們立傳?”
“是。”納蘭應道,“包括王陽明、陶望齡、徐文長等人。”
玄烨“哼”了一聲,“那張岱寫完文人們的輝煌事迹,是不是想把諸位大明皇帝的生平也寫遍啊?”
“臣不知。”納蘭對皇上察言觀色,“隻是覺得不該對皇上有所隐瞞,才如實回禀,絕非是叫皇上為此再動幹戈。”
“張岱眼裡是徹頭徹尾地沒有我大清!”
玄烨記恨道:“前有寫文章隐晦反清複明之嫌,後又大興前明名家學者之實,張岱這是還認為自己活在大明朝嗎?異想天開!”
“皇上,你就當作張岱先生是為《明史》的編撰出力了吧!”
“朕要是繼續遷就他,太皇太後那邊如何交待?”
“不如等張岱花個十年十五年把《三不朽圖贊》和《石匮書》都寫成了,再追究他的罪責不遲。”
“你不該擔保他!”
“不,臣唯願世間能多存兩部著作,而不是在作品尚未問世之前,張岱就成了永罪天牢的囚犯。”
“好!”玄烨恩準,“那就如你所說,朕給張岱一個著書立說的機會。”
“皇上聖明。”
玄烨忽然朝納蘭一笑,問他:“你要不要再向朕為張岱讨個恩典,讓朕解除了《夜航船》的禁書名錄?”
“這個。”納蘭亦笑,“臣不敢蠱惑聖心。”
君臣走出書房,邊走邊聊起了正事。
顧問行和梁九功打着擋雪傘尾随在後,一衆宮女和太監則是隔開了好一段距離。
“朱三太子半路逃脫了。”玄烨言簡意赅,“朕未下令徹查軍中是否有叛徒,隻叫人沿途去找。”
“暗助要犯逃脫是死罪。”納蘭搖頭,“朱三太子好歹是飄蕩民間多年之人,習得過開鎖之法也未可知。估計被抓住以後,他先采用了桀骜不馴之計,讓曹寅等人誤以為他張狂無謀、逃不掉,等到行至回京的半途中,他又上演了‘有天相助’的伎倆來,嘲笑于我軍。”
“你有沒有辦法引他出來?”
“容臣想想。”
“皇上,不妨放出消息,就說朱三太子已經被賜死于草原,三藩退敗,清軍大捷,君心甚悅。天子拟定于年後巡幸江南,經明孝陵。”
“納蘭,你這個想法妙啊!”玄烨大喜,“一個‘經’字,模棱兩可,叫天下人難以揣測:康熙皇帝是打明孝陵經過?還是去朱元璋的陵寝處拜谒?卻能夠激起有強烈的宗親之情的朱慈煥的憤怒。朕想,朱慈煥肯定會自動現身,聯合一切能夠聯合的勢力反朕。到時候,朕就來一個甕中捉鼈。”
“臣祝皇上心想事成,大清山河永固。”
走到雕欄處,玄烨道:“朕記得,咱們都還是少年的時候,你在冬天愛站在這兒眺望朕的朝堂,你老實說,是不是想站在衆臣工當中,成為之一?”
“隻要皇上肯給臣這個機會,那不管臣是什麼身份,都會做到忠孝兩全。”
“雖說天下權力都在朕手中,但是朕也有許多顧慮啊!納蘭你要理解朕。”
“其實臣知道,能否站上朝堂全憑皇上一句話。”納蘭忽然覺得自己可笑,“在皇上跟前和在皇上身邊,在皇上看來差别很大吧?一個是臣服,一個馴服,皇上甯願把納蘭當作——”
“别說。”玄烨止住納蘭的嘴。
“臣要說。”納蘭移開玄烨的手,“這會兒不說,以後怕是沒機會說了。”
“皇上甯願把納蘭當作一塊衡量得失的鏡子、一個制衡父與君的天枰、一位筆寫風月的詞客、一名可以說心裡話的近側,唯獨不想納蘭沾染一個‘官’字。就好像納蘭一旦跟阿瑪明珠并肩,就會給皇上造成威脅一樣。”
“你說的對,但朕是為了保護你。”
“是保護,也是束縛。”
納蘭心裡難免悲傷。
——争而不能争,因為無所得;怨而不能怨,因為無從消;恨而不能恨,因為不償失。
——“有名無實”和“名存實亡”,也沒什麼分别,納蘭容若在世,不過是風煙一抹。
*
一日午後,容若跟沈宛走在樹林裡。
不冰不暖的陽光,透過光秃秃的樹幹落在身上,如影随形。
“宛卿,我探過皇上的意思了,張岱先生接下來的筆墨文章可以盡情寫,等過個十年十五年再論功過是非。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長時限了,長到張岱先生把著作寫完,我都不知道自己有無機會去翻閱。”
“容若你别這麼想。”沈宛緩步不離,“來日方長,人生百年。”
“那如果我沒機會看張岱先生的完稿,就由你代我看吧!到時候你再跟我說一聲。我歸做星辰也好,化作清風也罷,定能有所感知。”
看着容若清澈的眸子,沈宛猶豫在回應“好”與“不”之間。
人言:在世修得菩提之人,多懂一生悲歡,一生長短。
公子淡如水中芙蓉,早已悟透凡塵是非,隻春秋枯榮。
“容若,你總是記得别人說過的每一句話,知道别人對你的所求是什麼。你總是替别人着想,為别人力求一個最好結果。”
沈宛道:“我替張岱先生謝謝你。”
“最近我沒有時間編書。”容若看着眼前沒有盡頭的路,“皇上傾力平定三藩、掃清反清勢力、凝聚天下異心人……我的話,皇上有的聽有的不聽,但是我還是高興皇上給了我說話的機會。”
沈宛猜測:“你父親——”
“是啊,我阿瑪已經許久不得皇上傳見,近來的早朝皇上也是匆匆結束,基本上沒有耐心聽大臣的上奏。原本我以為是皇上焦慮軍國大事,所以浮躁,直到前幾日我才發現自己錯了。”
“公子覺得自己錯哪了?不,公子永遠不會出錯。”
“皇上對我的信任,别有所在。我适應過和看透過許多皇上對待我的方式,唯有‘保護’二字,讓我覺得沉重。”
容若微微仰頭,看向湛藍的天空。
容若坐到一塊熟悉的磐石上,跟沈宛相互偎依着。
有些話,似乎說的越多越明白,就越顯得自己可憐。當傾訴變成被同情的時候,心靈的防線會越來越脆弱,不必有誰落石或是助推,已然四分五裂。
有些事,似乎交付鏡中流年經過就好,千萬不要去撿拾史書碎片。當付出變成較真的時候,一切情份都會變卻。求不來永恒,就該認清現實。
容若惘然道:“我害怕陷入到自己的沉思中,一顆心裝了太多心事,終究是撐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