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剛直不阿道:“王次回之作,臣沒有看過、也沒有化用。”
康熙皇帝不依不饒:“那為何如此相似?”
“臣就算是化用引用,也隻标記李商隐的典。”
“好啊!”康熙皇帝逮住納蘭的話的漏洞,“你這是認了自己有過仿寫和套寫之舉嗎?”
“臣隻是回複君問。”納蘭光明磊落道,“自身詞作沒有什麼見不得人或是經不起推敲之語。”
“夠了!”康熙皇帝打斷,“朕沒有叫你去養心殿外罰跪算好。來人,把納蘭性德帶下去!”
明珠才要開口,康熙皇帝就喝了一句:“不許給你兒子求情,如此罰他算是便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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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周折,沈宛和師傅宋應星終于在“濟國寺”附近、後山之中的隐秘之所安頓了下來。
那是一間構造良好、内外空曠的三居室屋子,除了無人居住落了不少灰塵之外,并無任何缺點。
關鍵是,此處不但清靜,而且臨近寺廟,晨鐘暮鼓能夠讓人清神醒性、禅語梵音能夠令人心境洗滌如新、缭缭鼎上香霧可恩賜泱泱福澤。
且沈宛知道:住持妙覺禅師與納蘭一家交好,自己栖身于此,能夠逮住更多的見到公子的機會。
宋應星道:“這間屋子好,大隐隐于禅林之中,隻要稍作奇門遁甲之術、在門坪之前布下石陣,定是能夠擋住許多紅塵之客。”
沈宛站在屋檐下,擡頭望向天際,覺得冬雲越來越沉,就跟裝了一袋子雪,天網一破就會紛紛落下一樣。
“師傅,您是打算誰都避而不見,還是仍舊見可見之人,比如:張岱先生。”
“最近張岱就跟入霄成仙了一般,難在凡間尋覓他的蹤影。禦婵,你能找到他最好,找不到也就隻當他喝醉了酒、沉入湖底約見了老龍王而不知歸算罷。”
“沒道理啊,張岱先生本人不現身,那他的新文章是如何傳到文人們的手裡的?”
“這我不知道,張岱如今是朝廷在追的人,你我師徒還需謹慎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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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宛潛入明府,從明珠夫婦的對話中聽到了容若的處境。
她心想:這可遭了,容若最擅長寫詞,詞作對他而言就像是生命一樣,要是失去了皇上的信任,這份屈辱就跟是拿刀子往他的心裡捅般的難受,真怕他挨不住,身神同悲,人會垮掉。
可是皇宮禁地,沈宛也自知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闖蕩,這可怎麼好?
找顧貞觀嗎?那家夥一心想營救好友吳兆骞,除了大罵徐乾學就是徘徊于明府附近,對容若伺機而動,是個好人還是壞人皆難料。不能找他,找他也搭救不了容若,那些漢人文人的圈子,此時的重心是向着王次回還是納蘭公子,還說不準。顧貞觀不可能為納蘭公子證明《納蘭詞》的清白無抄。
找張純修嗎?年關将近,“花鳥風月樓”内有諸多事物要顧,張純修雖鎮得住這樣一個“用意非常”的場子,但也不見得他能夠動用江湖力量——拜托俠客或是線人去救出容若。往最壞了想,這個場子雖歸屬明珠父子名下,但終究為“滿清第一貴胄”三爺,也就是康熙皇帝所有,留或拆,全在天子的一念之間。
找周之捷周老闆或是索額圖次子格爾芬嗎?
那更是不妥:
“莊周夢蝶”字畫店,不一定能夠遇見夠格在康熙皇帝面前說話的朝廷命官,連明珠都改變不了聖命的事情,别人又怎麼能指望的上?
索額圖府邸,格爾芬不一定在,索二公子雖是個敬佩納蘭性德人品、願意為他兩肋插刀之人,但也難保索額圖不會從中作梗,令索二公子好心反而辦了壞事。
沈宛倚靠在明府外頭的一棵大樹下,思前想後,終于記起了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那就是,天下無人不知的、曾揚言“嫁誰也不嫁納蘭性德”的一等公樸爾普之女:官雲辭。
說行動就行動,沈宛寫了一封信,将信紙包裹住了一塊石頭,趁人不備,投入了官雲辭的閨房之中。
信件的内容言簡意赅:
康熙皇帝對納蘭性德誤會有三,其一,不信《納蘭詞》沒有仿寫與套作;其二,不認納蘭性德所言的将來禦駕親征噶爾丹之志;其三,有意忽略納蘭性德所提及的索額圖和徐乾學之過。
綜上,懇請雲辭格格相救于公子。
沈宛雙手合十,微微垂眸,默默祈禱:願雲辭格格能出力,願納蘭公子好好的,一定一定不要出什麼事。
可是下一瞬間,不知道怎麼的天降傾盆大雨,而非飄雪。
沈宛呆立在雨中,老天爺真的有眼嗎?
有眼的話——
會讓這種壞天氣來加重納蘭公子的不濟心情嗎?會讓納蘭公子體會“隔雨相望冷,對牆自添愁”的幽凄心境嗎?會讓叫“仗勢欺人”的暴雨,來換了“清澈無瑕”的白雪嗎?
“不公,真是不公……”
沈宛仰天大喊。
話音混合着雨聲,淚水混合着雨水,别是一番意難平。
*
慈甯宮,側暖閣。
納蘭一想到康熙皇帝說的那句“你這是給大清丢臉啊”,就憤懑地咳出一口鮮血來。他把浸血的軟帕揉成團,放進了桌側的渣鬥中。
納蘭隔着門對外喊話:“我有話對皇上說,我要見皇上。”
守門的統衛回應:“請公子修身忍性,不是奴才們阻擋,而是您的确無法面聖。”
如今自己淪落這番境地,算什麼?
——有話說不得、有理辯不得、有苦洩不得。
——徒留阿瑪額娘擔心、白讓名聲為有心之人所笑話。
納蘭趴在桌子上,直直眺望着不遠處的燭花。
他扪心自問:
我的詞,不敢說是全天下最好,但也句句出自肺腑、字字精雕細琢,敢與漢人相并論。如今莫名其妙撞句王次回,難道是上天要給我的名聲設一道坎,不讓我冰清無瑕嗎?
由此我倒是看明白了,座師徐乾學不愧是我這一生當中擺脫不了的愛恨交加之人。徐乾學害我何止一次,他次次遞進,損招陰招層出不窮,我對此恨之累之傷之,終究是應了“天命”一詞,如妙覺禅師所言:
“容若,你有師不如無師,知書不如不知、集大成于《通志堂經解》《渌水亭雜識》不如不編。一世悲與歡,冷暖自知。”
納蘭自語:“君側陪臣,哪有什麼苦盡甘來?都是杜鵑啼血罷了。”
遂寫詞一首:
《點绛唇》【注2】
雨自成溪,徑流引向寒冬暮。君心有誤,無計相對訴。
燭花瑤影,牽引白牆顧。細緻數,雨雪如注。不看血簌簌。
【注1】史實:納蘭性德因雨暫住老師徐乾學家,見第96、97章
【注2】《點绛唇》:
1、上半阙寫了季節和皇上對事件的态度:秋冬交替、誤會。下半阙寫了懲罰方式和公子自己的心情:面壁思過、咳血。
2、納蘭公子的詞作被指責“借鑒”和“套用”王次回的詩作,徐乾學和索額圖齊上陣,處處指向明珠父子,要求康熙皇帝“正教化”和“懲豔詞”,這是史實,真不是虛構~納蘭公子被氣的咳血也是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