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長空有彩虹。
官雲辭獨自進宮,直接去往養心殿。
在殿外,雲辭看見了二等侍衛格爾芬,就帶着贊許的目光誇他:“索二公子,你真的當上侍衛了?”
“是啊!”見佳人,格爾芬爽朗一應,“不全是我阿瑪索額圖的走動,也有皇上自己的意思。如今禦前侍衛曹寅去了噶爾丹草原執行任務,所以我當差離皇上離的近。”
“原來是這樣。”
“雲辭格格,你來找皇上,為的是什麼事?”
“納蘭公子受了皇上的罰,有人‘投石’暗示我去救他。”
“你有幾分把握自己救得了納蘭兄?”
“我說不準,但是盡管試試,除非皇上真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顧問行來到康熙皇帝面前,“萬歲爺,雲辭格格在外求見。”
玄烨擡頭,把朱筆一擱,“你去跟她說,禹之鼎在如意館不在朕身邊。”
“格格說了,今日見不到萬歲爺您的面,她就不走了。”
“她不是總在朕面前擺出‘納蘭比康熙皇帝更有勇有謀’的模樣嗎?如今她是見不得朕罰納蘭了?”
“回萬歲爺,蘇嬷嬷派了人來傳話,說納蘭公子咳了不少血,是急火攻心的緣故,已經遵照太皇太後的懿旨叫了太醫去瞧。”
“好,既然是太皇太後主意大,那你就叫官雲辭去求太皇太後。來找朕做什麼?朝外有顧貞觀大罵徐乾學,朝内有官雲辭責難康熙皇帝?”
“奴才照萬歲爺的意思出去給雲辭格格回話。”
說着,顧總管就要出去。
“等等,把官雲辭叫進來,朕倒要聽聽她要怎麼給納蘭正名!”
“是。”
“還有,交待下去,太醫要是耽誤了納蘭的病,納蘭再咳出一絲血,就自己摘了醫令牌和頂戴來給朕回話。”
“萬歲爺,您這不是在意納蘭公子嗎?”
“顧總管,你哪那麼多嘴?給朕辦事去!”
“遵旨。”
*
玄烨見官雲辭一身洋裝連衣裙,且行的洋人禮數,就冷諷:“藤原貞吉在你家住了那麼久,是不是回國之後,再給你送幾套和服算是禮數?”
“皇上要是覺得新鮮,大可以去翻翻《渌水亭雜識》裡面對日本和唐人街的記載,不是比挖苦雲辭強多了嗎?有憑有據,才能叫雲辭信服:日後藤原貞吉的回禮到了瓜爾佳府邸,我也收不得。”
“你要西洋器械、西洋書籍、西洋服飾,朕都可以放縱你和一應賞了你,但是你呢?感激朕嗎?見禮于朕嗎?”
“皇上要感激、要禮數,大可以去後宮找嫔妃。雲辭倒想問問皇上,養心殿是這種虛誇與谄媚滿天飛的地方嗎?”
玄烨咬着牙,“好,雲辭格格你說的好——”
梁九功趕緊端上了茶盞:“萬歲爺您請用茶。”
“東洋人使者能夠盡興攜帶禹之鼎的畫作和皇上賞賜的國禮歸國,不是他個人的造化,也不是皇上您的招待和遣送之道到位,而是納蘭公子的獻策好。皇上您不過是把‘估價畫作’和‘制定兩國商貿章程’這兩件事做了而已。”【注1】
“你是一點也不給朕留面子啊!“
“雲辭沒規矩慣了,從不屈己于皇上。“
“納蘭他,”玄烨頓了頓,“煽動朕以後去親征噶爾丹。”
“皇上不是一貫好顯擺威風嗎?”雲辭對上玄烨的目光,“那就威風凜凜地上戰場去!到時候,我一定叫禹之鼎把康熙皇帝的英姿畫下來,要畫得比太祖爺努爾哈赤、太宗皇帝皇太極更神勇孔武才好!”
“朕離開紫禁城,朝政交給誰?明珠和索額圖,朕誰都放心不下。”
“皇上要是找不出一個代理朝政的主心骨來,就是無能!”雲辭将了玄烨一軍,“還不如叫年邁的太皇太後來管着萬卷江山,看後人如何評價皇上的……”
“朕忌諱從你口中聽到‘無能’二字。”
“我哪裡說錯了嗎?”雲辭神情堅朗,“還是皇上沒有了踏入漠北草原的底氣?”
“朕——”
玄烨當着雲辭的面,放出了一番狠話來:
“朕到時候就把納蘭留在朝中,讓他的兒子随軍同行,看他是不是聽命于朕:牽制明珠勢力,平衡索額圖的不軌之心……來确保朝綱不亂!”
“玄烨,你卑鄙!”雲辭指着皇上怒道,“你是想把納蘭公子的兒子作為人質帶着上戰場,以此來要挾他?你這招太狠毒了,納蘭公子會被你氣倒、氣死的。”
“到時候再說吧!”玄烨仿佛赢了雲辭一次一般,臉色寫着得意,“朕倒是希望納蘭看不到朕親征噶爾丹的出陣場景。”
梁九功小心翼翼地問:“萬歲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朕說不上來,隻是有一個預感罷了。”玄烨搖了搖頭,“所以才說了奇怪、傷人的話。”
玄烨看向雲辭,情緒忽然轉為了後悔,道:“你聽過之後就忘了吧!日後不許向納蘭提起朕今日所言。”
雲辭的臉色非常難看,她覺得——
年歲逐漸成長的康熙皇帝,好似對納蘭的“生死”和“枯榮”既在乎又輕率。
康熙皇帝懷着“舍得又舍不得”、“離開又離不開”的心态,珍惜自己的陪臣,重創自己的陪臣。
“皇上,君無戲言,話不可以亂說。納蘭公子跟别人不一樣,經不起玩笑話,他會把對方說過的話當真,或回避或直面,他不肯輕易放過自己。所以玄烨,就算你貴為天子,我也不許你用言語:氣殺納蘭。”
雲辭這番話,讓玄烨當場低下了頭。
——天子是不能承認自己錯了的。
——但是,天子可以在知錯的基礎上有所挽回。
玄烨站起,用無比平靜的聲線道:
“雲辭,朕知道你來找朕的目的是什麼。所以朕無需聽你多說,此刻就與你一起去慈甯宮的側暖閣探望納蘭。”
*
來到慈甯宮側暖閣的時候,玄烨看到了孝莊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姑的身影。
“孫兒/雲辭給太皇太後請安,老祖宗吉祥。”
“不用太多規矩,你倆都坐下吧!”
孝莊握着未醒的納蘭的手,對玄烨道:
“皇上,但凡你能夠體諒納蘭的心情和有點作為大清國國君的尊嚴,就不會一味指責他和不信他。你倒好,身為滿人不信也不認《納蘭詞》的至真至上,反而是擡舉了前明士人王次回的詩,皇祖母問你:納蘭和王次回,誰向着你向着大清?”
玄烨看着納蘭蒼白的臉,心中掠過許多番悔:
“朕沒查出什麼關鍵證據來,确有不是;沒給納蘭解釋的機會,确有不妥;沒追究他提及的索額圖和徐乾學,更是不對。請皇阿奶責罵教導。”
孝莊問:“雲辭格格,你說呢?”
“老祖宗,納蘭公子珍惜自己的名聲,雲辭想着:真相會不會是反過來,不是《納蘭詞》相似于王詩,而是有人仿寫《納蘭詞》的句子,僞裝成王詩收錄進了《疑雨集》裡,賊喊捉賊?”
“嗯。”孝莊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玄烨道:“王次回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王次回死了,但是跟他交好的張岱沒死。”孝莊忽然提起了那個多爾衮恨之入骨的文人,“皇上你把張岱的反詩、反篇、反論的‘□□案子’查清楚了,《納蘭詞》和《疑雨集》誰仿誰,自然水落石出。”
“皇阿奶說的極是!”玄烨開竅似的一點頭,“朕就是沒想到可以找張岱來對質。”
*
深夜。徐府。
徐乾學隻秉了一盞燭燈往藏書閣走。
他無比謹慎地推開了藏書閣的大門,複掩門跪在孔聖人畫像面前,自語:
“先賢在上,徐某驚聞大才子納蘭性德編書用功,《通志堂經解》水到渠成,成為舉世大作指日可待,故而心生嫉妒,暗害他于無形。這絕非是徐某本意,徐某隻是見不得‘明珠官高、其子成器’罷了,還請先賢見諒,切勿追究徐某的下作行為。”
“徐某知納蘭性德閱書不倦,便在給他看的書籍上面做了手腳,引誤作者與書名,偷換内容與目錄,隻為坑騙于他,讓他學之出錯、贻笑後世。徐某雖為師,卻每妒《納蘭詞》和《納蘭賦》驚詫文壇,人人唱之傳之愛之,恨己之所不如。故而心生一計——”
“自己仿寫了《納蘭詞》的佳句,想方設法收錄進了前明士人王次回的《疑雨集》中,造謠:若詞仿寫自王詩。經由索額圖發酵事件,一石激起千層浪,叫納蘭性德有口莫辨,氣極嘔血,沉昏似逝。”
徐乾學對着孔聖人畫像,連磕了三次頭。
然而,他之所想,并非是主動到康熙皇帝面前去供述與忏悔自己的罪行,而是想把自己的卑劣行徑掩蓋于泥沙之下。
他細細判斷之後,得出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