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覺羅氏進門,容若就停下了編寫《通志堂經解》的筆,來到了額娘身邊坐下。
“容若,額娘聽你阿瑪說,你的詞作中有那麼幾句跟前明士人王次回的詩句類似,你可知道是怎麼回事?”
“啊?”容若一愣,“兒沒聽說過王次回那個人,也沒看過他的詩,怎麼就跟他扯上關系了?”
“那陣子天氣連雨,你不是被迫在徐乾學府上小住了幾日嗎?【注1】”覺羅氏詢問,“會不會是在不知不覺中看了王次回的集子,而不自知?”
容若仔細一想,“額娘提醒的是,也許兒在徐府看過王次回的《疑雨集》,但是被徐乾學僞裝成了‘另一個名家’和‘另一個書名’,所以未察覺。”
“那你如何會在潛移默化之中寫出相近的句子?”
“我沒有。”容若說的很堅定,“我的《納蘭詞》每一句都是我自己的,我為什麼要去借鑒?要去仿?”
“那徐乾學許你在他的書齋博覽群書,卻故意在書的作者和名字上偷換概念,當真是狡猾又可恨!”覺羅氏細心叮囑,“兒子,你日後要多加留神。”
“是兒大意了。”容若自責,“漢學的經典多如瀚海,類目博大精深,兒怎麼也沒想到徐乾學會用‘偷梁換柱’這招——來騙我去讀書名、内容和作者都不一緻的經典。他的心思不正至此,兒卻一直被蒙在鼓裡,惹下今日之禍,有愧于阿瑪和額娘。”
“兒子,别這麼說。”覺羅氏溫聲安慰,“你向往漢學和漢文化,一時未辨明徐乾學的心機,也在情理之中。這事皇上知你人品不追究便罷,要是皇上不饒,你要自己想好應對的方法。”
“額娘,遠慮和近憂都一塊來,兒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感覺。隻想安安靜靜翻看書籍,吃幾塊素秋餅,乏了就睡個好覺。”
“一切會好的,額娘陪着你。”
“豔詞與盜作的污名……我要是因此栽了,那些人就要扳倒我阿瑪明珠了。我歇不了、不能歇啊。”
容若覺得心裡就跟壓了一塊石頭一樣,難受沉重。
納蘭父子一起為朝廷效力,就這麼被人容不下嗎?自己如今沒有官職,就被人用盡手段栽贓迫害,那等到有了功名有了為官的資格以後呢?又會被怎麼對待?
“額娘。”
容若喚了一聲,然後靠進了覺羅氏懷裡。
他閉着眼睛,未放松未輕卸,反之,呼吸有些急促、身軀微顫。
*
有關納蘭的詞作是否抄襲和仿寫前明士人王次回的詩作之事,懸而未決數十日,康熙皇帝甚是不悅。
恰逢康熙皇帝的火氣一觸即發之際,有傳使送來了曹寅發自噶爾丹草原的加急密報。
根據曹寅字裡行間、事無巨細的闡述,場景大緻可以作如下還原——
曹寅、圖海将軍、謀士周培公三人進入北蒙古大汗的氈包之後,并未被當作清朝的臣子接待。
噶爾丹冷問:“爾等自稱是朝廷特使,身負皇命,為何還要對本汗王做密談?”
曹寅道:“有些話不宜當衆說,所以我等請求與汗王私下交談。”
“好,不妨直問。”
“我等想知道,朱三太子要是藏匿在噶爾丹草原之上,蒙古如何向朝廷交代?與朝廷開戰?還是将朱慈煥綁出、押交朝廷處置?”
噶爾丹哈哈大笑,“本大汗年年向朝廷進貢牛羊和皮革,換來金銀财寶和應屬權柄;又應了康熙皇帝之求,将蒙古草原上最好的女子送入宮中為妃,隻想表明一點:雙方能夠締結友好。什麼朱三太子,本汗王壓根不知道此事!”
謀士周培公道:“周某聽聞,噶爾丹使者在私下口中‘用兵’和‘動武’等威脅之語,隻為彰顯噶爾丹的軍事實力。不得不讓人質疑噶爾丹的稱雄之心啊!”
“周先生的意思,是本汗王沒有把康熙皇帝和朝廷放在眼裡?”噶爾丹用拇指刮了刮腰間的配飾,“回去告訴你朝天子,噶爾丹沒有反心,隻有一統北蒙古的自尊心,得一封王稱号就是滿足。”
“要是大汗說的是真話,”曹寅機智道,“請當着我們三人面,寫下章折:向朝廷表示忠心、向康熙皇帝證明未窩藏與勾結朱慈煥。”
面對曹寅的要求,噶爾丹大汗拒絕的幹淨利索。
“康熙皇帝在乎整個大清的命運!”曹寅大聲強調,“草原還是你們的草原,蒙古還是大清的蒙古,大汗應當認清這一點,而不是受到朱慈煥或是内部族人的煽動,棋行有錯,與朝廷為敵。”
噶爾丹大汗聽罷,沒叫人送客、也沒默許曹寅等人留下,隻是昂首大步走出了氈包。
曹寅等人窩火又無可奈何,隻得忍着,做後一步的打算。
康熙皇帝“啪——”地一聲把密報摔在禦案上。
原因是:信件的最後,噶爾丹仍舊沒有回應出鮮明的态度,也沒有承認朱三太子是否就藏在他的草原之中。
顧問行小心奉上了茶。
隻聽見萬歲爺怒道:“這算什麼交涉結果?談跟未談有何區别!朕知道在茫茫大草原上找朱慈煥難,但是曹寅他們難道就不會動動腦筋,非要叫噶爾丹交人?行的通嗎?”
顧問行勸道:“萬歲爺,在草原上暗地裡尋人危險呐。直面噶爾丹,說明本意要妥當一些,最起碼朝廷的精兵沒有閃失、也未被噶爾丹發覺。”
康熙皇帝指着大門,“把明珠父子叫來見朕!”
*
康熙皇帝冷說了一通對噶爾丹之事的看法之後,問明珠父子:“你倆拿拿主意,噶爾丹有無藏匿朱三太子之事,是這麼耗下去?還是主動出擊?”
明珠道:“臣以為,皇上應當先殺了吳應熊,給天下做個警醒,震懾噶爾丹之後,再光明正大地徹查朱三太子的草原行蹤。”
康熙皇帝問:“要是噶爾丹把曹寅等人扣做人質,反過來要挾朝廷呢?”
“那就是朝廷的精兵無用,連三個人都保護不了。”明珠指出,“皇上要是隻想拿下朱三太子,而非跟噶爾丹論領土,那大可以安排細作去探,何必并重‘軍國大事’和‘朱慈煥’于那汗王面前?”
康熙皇帝沉默。
納蘭在明珠耳邊道:“阿瑪,皇上的意思是:朝廷一旦忍讓,噶爾丹難免得寸進尺,當下是戰還是不戰?”
“當然是不能戰啊!”明珠斬釘截鐵道,“朝廷的兵力不是不能跟蒙古抗衡,而是事有輕重緩急,要集中在應對三藩上。”
納蘭道:“回皇上,臣以為噶爾丹之事還未到動武之際,來日方長,北蒙古一直都是大清的領土,北蒙古汗王一直都是大清的臣屬,軍事有變之際,您禦駕親征、立下赫赫戰功來光宗耀祖,也未嘗不可。”
“好一句光宗耀祖!”康熙皇帝繞過明珠,來到自己的陪臣面前,“納蘭你不但敢亂寫詞,還敢亂說話!太皇太後是蒙古出身,蒙古還看她幾分面子,你叫朕禦駕親征蒙古?可知罪!”
“臣說實情,何罪之有?”納蘭風骨峭峻以對,“老祖宗是漠南蒙古科爾沁草原出身,噶爾丹是漠北蒙古出身,前者安份于朝廷,後者野望難測。皇上将來親征噶爾丹,有利于蒙古穩定、大清長治久安,老祖宗定是不會反對。”
“好你個振振有詞的納蘭性德!”康熙皇帝繞了自己的陪臣一圈,“朕今日是不罰你也得數罪并罰!”
“數罪?除了‘出言不遜’和‘豔詞惑衆’之外,皇上還想給臣加上什麼罪?”
“這兩條加上一個‘目中無君’就夠了,朕看在明珠的份上,不會将你下獄。”康熙皇帝盯着納蘭的眼睛,“你去慈甯宮側暖閣給朕面壁思過,沒有朕的同意不許出來。”
“臣沒錯,皇上給出的罰,臣不領!”
“大膽!來人——”
“皇上息怒!”明珠請求道,“容若性子一向如此,還請皇上饒恕。”
康熙皇帝怒瞪明珠,那意思是叫他用不着對兒子說話。
“納蘭性德,朕早就想罰你了,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你的側夫人顔氏寫詞寫賦,外披着不足為人道的幌子。你忽悠到朕頭上來了你知道嗎?下臣不敬天子,你罪難赦。”
納蘭忍無可忍,重重說道:“皇上如果真的信任臣,就該嚴懲索額圖和徐乾學!”
“你要朕信任你什麼?”康熙皇帝沒想到納蘭會提及那二人的名字,“你這是給大清丢臉啊!仿造誰的詩句來寫感情之事不好,要仿造前明王朝之人的。”
納蘭懇切道:“徐乾學用心險惡,誘臣博覽改頭換面之書,害臣于無形,請皇上明察。”
“你明确回答朕,你有沒有拿别人的好詞佳句來為自己的詞作添名聲?”
見康熙皇帝不往深處追究徐乾學,納蘭心寒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