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在座師徐乾學家中宿了五日,沒有貼身侍女袖雲的陪伴,他也把自己照顧的好好的。
這五日裡,雨水沒有斷過,好在是師徒之間的話題和論書之趣未受氣候影響。
納蘭翻書翻的勤快,且記憶力極好,對部分難解的經典的原文已經心裡有數,隻待安靜之時,再獨自做細細拆解。
歇息之時,納蘭飲了一碗祛濕湯,托腮看向窗外。
溫書雖好,卻容易置身政事外:
不知道“明索兩黨”如何、施道淵領聖命之後有無摸索出吳應熊和朱三太子的動向、可惡的廉吏于成龍是否頑固不化地打算繼續給朝廷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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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在皇宮之中——
因為嫡長子承祜高燒不退、命危徘徊之事,玄烨本就心煩意亂。
又忽然聽見有人來報:
“給事中楊雍建彈劾考官蔡啟僔和徐乾學,說此二人遺漏了副榜漢軍卷子未取名額,乃是大過失,應從嚴處理。證據在此,還請皇上聖斷!”
看罷冊子,核對完漢籍考生的成績和姓名,玄烨一拍桌子。
“納蘭性德未能赴考殿試,已是十分遺憾,我滿人學子無一人名次位列三甲,朕臉上無光啊!如今還發生了漏錄副榜名額之事,叫朕如何在衆漢人考生面前立威?真是豈有此理!!”
“萬歲爺息怒啊。”顧問行勸道,“這回是滿蒙漢三籍考生同考同錄的初回嘗試,難保事事圓滿。”
“有罪就當罰!朕倒要看看,以後哪個考官還敢疏忽大意。”
玄烨一氣之下,做出了“将蔡啟僔和徐乾學兩位考官降一級調用”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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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向徐府之人借了一把油紙傘,正要登車回家,卻看見有外披蓑衣、内穿黃馬褂的宮廷侍衛策馬而來。
他就猜到了:準是皇上有命令要下達。
納蘭正郁悶皇上怎麼會知道他在徐府呢,也已經做好了聽令的準備,卻不想:那宮廷侍衛竟然是來找徐乾學的。
納蘭隻聽見那宮廷侍衛道:“公子無恙便好,奴才今日來向徐大人傳話。”
徐乾學立刻左右一拍官服上的“灰塵”,做出了接皇上旨意的模樣。
他還以為:是自己和弟子容若一同編修《通志堂經解》之事傳入了康熙皇帝耳中,皇帝龍顔大悅,特地派人來下發《恩賞之狀》、以作激勵。
誰知道——
聽來的竟然是:
“此次考試,主考官蔡啟僔和徐乾學:遺漏了副榜漢軍卷子未取名額,過失大矣,朕絕不姑息。現對蔡徐二人做降職調用處理,以平天下漢人學子之口,以應朝綱彈劾之正氣。”
徐乾學先是一驚、後是一愣。
回過神來,才不服氣道:“納蘭公子在此,本官是納蘭公子的恩師,豈能說降職就降職?調用,是調去何處做何用啊?”
納蘭皺眉看着徐乾學,心想:
我阿瑪明珠從正一品内閣要員降為從一品都察院左都禦史,都沒有如此不滿。徐先生你是有錯在先,皇上處置的合情合理,為何拿我出來做“不服皇上做法”的理由?
宮廷侍衛道:“奴才先一步去過蔡啟僔蔡大人府上了,他打算引咎回鄉,遠離官場。偏是不像徐大人你,不但不自省、還要把納蘭公子當成‘讓皇上收回成命’的籌碼。”
“本官不會向蔡大人那般經不住吓,夾起尾巴來當逃兵!”徐乾學刻意顯擺出不屈之樣來,“本官留京不走、隻在府中閉門不出,等候皇上發落。”
納蘭心中對徐乾學的人品嗤之以鼻,臉上卻是挂着一如尋常的表情。
一刻也不願在徐府久留,納蘭就撐傘踏入了馬車的簾室,朝車夫喊了一句:“去明府。”
哪知徐乾學竟然冒雨追上了前,掀開了卷簾,甩了簾室内的納蘭半身冷雨,自嘲也嘲人,道:“公子,如今本官和你都成了為仕途所沉浮的落拓人,真是當巧、當巧啊!”
見納蘭的臉色因為受涼而蒼白了不少,徐乾學又假惺惺地關切道:
“公子保重呀!看你這樣,本官心疼、心疼難抑啊,不知何日,才能與你再盡這手不釋卷、燈明徹夜之樂。唉,蒼天開開眼吧,我徐乾學一心一意為大清苦修學術、不計辛勞為社稷栽培人才……”
風吹雨打、情緒相擊。
納蘭怎麼經得起徐乾學的這般刻意折騰?
“吾師願意把心術用在卷籍中、而非升官路上,自然是件大好事。如此的師徒緣分,契機再來之時,容若願意敞開通志堂來相迎。”
言罷,他就拉下卷簾,朝雙手的掌心哈了數口氣,叫了車夫快速啟程,不再面對那性本卑劣:自己因錯栽倒、也見不得弟子好的徐乾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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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容若剛走,顧貞觀德身影就出現了。
顧貞觀跟徐乾學一樣,渾身濕漉漉,看着就跟是喜迎風雨而來一樣。
顧貞觀冷諷道:“老天開眼,徐乾學這就是你的報應!”
徐乾學也不轉身進入府中的屋檐底下,隻任憑大雨沖刷自己,怒瞪那“京師第一噴子”。
“我愛徒容若剛剛回家,你是幾個意思?”徐乾學恨道,“落井下石、看本官的笑話,倒是比誰都快。”
“顧某都看見了,你是把自己的失意都往貴公子身上發洩了。”顧貞觀指向馬車停靠過的位置,“好你這個歹毒之人,顧某非将你的不義之舉上告明府不可!”
“上回明珠大人沒有處置你,你底氣反而足了?”徐乾學原地跺腳,彈起水花陣陣,“你一個草民,連朝廷命官都敢不放在眼裡,簡直無法無天!”
“你還有臉說自己是個官?”顧貞觀不屑大笑,“你把弟弟徐秉義的卷子辨的清楚,副榜漢軍卷子卻是忽略不計,談何官德與人格?”【注1】
“即使本官有疏漏,那蔡啟僔就沒錯嗎?多人核對都還有閃失,就是天意;同罪同罰,拼的是誰有骨氣。”
“呵呵。”顧貞觀對徐乾學冷眼一掃,“骨氣?真是笑話。照顧某看,徐乾學你就是臉皮厚,把‘死皮賴臉的巋然不動’美化成了:凜然風骨,不怕受罰。”
——顧貞觀沒有說錯。
當自己那劣根性被公之于衆的時候,徐乾學低下了頭。
又是一陣狂風搜刮,吹的雨中之人站立如雕像。
不是不動,而是自知“諸錯已成千斤頂”,邁不動腳。
不是無感,而是自恃“人不自棄天不棄”,以身賭命。
*
另一邊,納蘭容若并未回明府。
而是臨時改變主意,去了座師蔡啟僔家中。
蔡啟僔原本在家中收拾行囊,聽聞明珠家的長公子納蘭容若前來,心中無限感動,想來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惦記着座師的學生,也就隻有他了。
蔡啟僔迎了出來,拉着納蘭的手往裡走,牽腸道:“公子在風雨中來,苦着冷着自己,我亦過意不去。”
納蘭關切座師道:“蔡先生這次遭受皇上打壓,皆是受了牽連、為徐先生所累的緣故,學生都明白。”
蔡啟僔拿了巾帕過來給納蘭、讓納蘭擦拭身上的冷雨和臉上的淚痕。
納蘭感慨道:“容若知道,蔡先生您跟徐先生不同。您不貪戀榮華富貴和功名利祿,是個專心學問的大學者和好先生。一朝離開京師,重回故鄉,前路難料,還請多多保重。”
蔡啟僔淚眼俱下,道:“我隻當自己是孤獨而走,不想還能得到公子的如此溫言,真是師者有幸。我回故鄉以後,必定是閑雲野鶴,專心著書,再不想經曆官場之事了。”
納蘭握着座師的手,真摯道:“人生起伏,宦海沉浮,不如林間涉溪,山頭望月。何處不為家,浮萍根斷亦自流,風雨共心情。”
納蘭問蔡啟僔要來筆墨,寫下:
《摸魚兒·送别德清蔡夫子》
問人生、頭白京國,算來何事消得。不如罨畫清溪上,蓑笠扁舟一隻。人不識,且笑煮、鲈魚趁著莼絲碧。無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征輪驿騎,斷雁西風急。
英雄輩,事業東西南北。臨風因甚泣。酬知有願頻揮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須信道、諸公衮衮皆虛擲。年來蹤迹。有多少雄心,幾翻惡夢,淚點霜華織。
蔡啟僔讀罷,心中對納蘭長存感激與惜别。
除了國子監的時光,他與納蘭共處的日子并不多,但是納蘭的才氣和對人的熱忱、以及那種孜孜不倦的求學精神,卻是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的學生無數,真正惦念師恩、且在最後關頭與老師珍重道别、能夠體會老師心情的人,僅僅納蘭容若一個而已。
這些年來的育人心血和修史青燈,都作流水去、清灰盡。
一程官路的翰林風雲和同僚無情,皆是浮雲耳、塵埃也。
“容若啊,我這些藏書,”蔡啟僔拉納蘭到那幾個大大的箱子面前,“本是想托了镖局之人帶回家鄉去的,但是今日見你前來,我就改變主意了,決定全部相贈于你。”
納蘭大喜,泣道:“容若得蔡先生如此饋贈,滿心歡悅,無以言表。必定認真讀書,承前啟後,學以緻用,牢記蔡先生教誨于心。”
“這些經典,都是我畢生所搜集、所典藏。”蔡啟僔彎腰輕撫箱面,“所能夠信任和寄托之人,隻有容若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