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納蘭向蔡啟僔行了讀書人之禮,“學生誠領師恩,用功學海,領悟慧言,至明至悟方休。”
“蔡先生,今日學生與您别過,但求來日彼此有緣再相見。盞盛明月,佩映清輝,指邀星鬥,競書風流。”
“容若,你是我最驕傲的學生。若說我蔡啟僔有什麼值得青史記載之事,那就是‘納蘭容若之師’這六個字啊!”
雨斜心織,納蘭在依依不舍中向恩師揮手。
隻願恩師返鄉之後,順遂煙波釣徒之志、雲為友風為侶,扁舟一葉不賦愁。
*
一日夜裡,惠榮德宜四嫔正在坤甯宮的側暖閣打盹。
忽然傳來了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孩子——!!”
惠嫔在遠黛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正要跟另外三位妹妹一同去皇後的寝殿探望,就有一個小太監進來。
那小太監伏地,悲嗆道:“啟禀各位主兒,皇後娘娘的嫡子……沒了。”
惠嫔沉凝不語,對赫舍裡皇後的哀痛之情感同身受。
年紀最小的德嫔問:“好端端的人,怎麼從起病到現在,不出二十日就沒了?”
那小太監道:“宮裡的嬷嬷都是細心照顧的,小阿哥的病,隻恐是恩寵太重、福澤過多,小小身軀難以承受的緣故啊!”
“你這什麼話?”榮嫔顫聲道,“皇上皇後的福氣隻會庇佑小阿哥成長,哪裡會成為小阿哥沒法消受的催命符?”
小太監低頭,小聲道:“回榮嫔娘娘話,小阿哥自降生之日起,所用之禮數、所設之宴席、所承之恩典,前朝後宮人人都是看在眼裡的。所謂:人小多福,不若人小多艱,就是這個道理啊。”
宜嫔快言快語,問:“你對皇後寝殿的情況看得仔細,老實說,諸位醫官對小阿哥的高燒,是不能治、不會治,還是沒法治、不敢治?”
小太監欲言又止。
“說呀!”宜嫔催了一聲,“隻有我們四妃聽着。”
“各位主兒,索大人在朝中樹敵衆多,曾經權傾太醫院,要不是納蘭公子找西醫之事成了導火索,指不定太醫院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奴才鬥膽說一句,若是當中的某個禦醫自己找死,因為之前受了索大人欺壓、而将懷心思使到了索大人的侄孫承祜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惠姐姐。”宜嫔叫了一聲,“這話咱們是往肚子裡咽?還是四妃一起去回了皇上?”
惠嫔細細斟酌,道:“現在皇上在養心殿歇息,還未知嫡長子薨逝,咱們不能驚擾聖心。照我看,應該一起去回了太皇太後,才最為妥當。”
宜嫔又問了那小太監一句:“你覺得哪個禦醫最可疑?”
那小太監搖頭,“回各位主兒,奴才不好說。自古害人之事,都是行動于無形,哪能表露出來的?”
惠嫔道:“你去把自己的推想告知顧問行顧總管,就說惠榮德宜四妃和老祖宗都知道了,叫顧總管找對了時機再跟皇上說,讓皇上好生拿主意去查。”
“惠嫔娘娘,這差事奴才不能辦呐。”那小太監後怕道,“萬一禦醫害了皇嗣之事屬實,那就是赫舍裡一族自食其果。因果報應之事,皇上處理起來也為難。”
“這倒是。”榮嫔道,“惠姐姐,如今皇後娘娘傷心欲絕,皇上拿什麼理由去處置犯事的太醫?總不能叫皇後娘娘接受這麼一個事實:全是她的叔父索額圖的錯吧?”
“那也不能就這麼擱着不查呀!”宜嫔正義道,“咱們後宮的女子,有多少不是與家族榮辱捆綁在一起的?咱們這一生,哪怕是自己端淑守德,也會在無形之中受害于家族之禍呀!”
惠嫔道:“那就罷了,李公公,顧總管那邊你不必去傳話了。跟我們四妃去慈甯宮找太皇太後吧。”
“奴才聽命。”
惠榮德宜四嫔和李公公才走出側暖閣之門沒幾步,坤甯宮的寝殿内又傳出了陣陣肝腸寸斷的哭聲。
哀之徹,就跟是宮阙之上的半邊天都要塌下來了一樣。
惠嫔忍着不回頭去看,心中隻盼着:
孝莊太皇太後能夠妥善處理此事,不給赫舍裡皇後添新傷,不給皇上添新怒。
*
兩日後,明府。
明珠一家子從内宮親信劉鷹口中聽聞——
嫡長子承祜夭折當日,康熙皇帝知之大恸,赫舍裡皇後更是難過的昏阙不醒。
明珠問:“你給本官說清楚,小阿哥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緻死的原因是什麼?”
劉鷹仔細道:
“惠榮德宜四妃帶着坤甯宮的小太監李公公去慈甯宮,張公公把自己的想法都跟太皇太後說了,太皇太後立刻叫人去細查那些給小阿哥看過病的禦醫,結果發現:是林文骁林太醫往湯藥裡多加了一味小兒不宜的猛藥‘穿心子’,才導緻小阿哥心肺衰竭、渾身發燙、炙熱不退而死。”
容若問:“當時就沒人發覺?沒人驗藥和試藥嗎?”
劉鷹道:“大家都亂作一團,隻管将有用之藥都往小阿哥身上試,哪裡會有時間顧及湯藥裡頭是不是被人動了蹊跷?凡藥三分毒,别有用心之藥更是毒上加毒,偏偏小阿哥又小,自個難受也表述不出來啊!就隻能由得那些太醫折騰。”
覺羅氏歎道:“如此殘害一個小生命,林太醫真是毫無人性。”
劉鷹将真相和盤托出:
“林太醫自己招了,他之所以不怕死、敢殘害皇嗣,是因為覺得自己再呆在太醫院也沒有指望和盼頭了,不如幹一番驚天動地之事來赴死這一生。”
“老爺夫人可還記得,容若公子去太醫院找西醫之前,整個太醫院都跟索額圖在暗地裡保持着見不得光的關系。事發後,索額圖卻把關連撇的幹幹淨淨,就跟是無辜的人是自己一樣,哪顧太醫院上下的死活?”
“後來在容若公子的提議下,皇上重新編制和整改了太醫院,看上去是除了前院使之外禦醫們都保住了性命,皆大歡喜,但是那些禦醫們誰心裡沒有苦楚呢?是個個記恨依舊在朝中呼風喚雨的索額圖。”
“所以,為了一打索額圖的得意嘴臉和報複索額圖的過河拆橋,太醫林文骁就憑一己之力做成了‘藥殺皇後嫡長子’之事。”
明珠冷道:“索額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皇上的嫡長子沒了,那就等于索額圖的指望沒了。”覺羅氏思忖着,“且不論赫舍裡皇後還有無心力去生産下一胎,當下正是老爺好好為皇上分憂、反超索黨的大好時機呀!”
揆叙和揆方齊聲道:“兒等恭喜阿瑪,賀喜阿瑪。”
明珠臉上掠過一絲笑意,轉而看向容若:“你呢,在想什麼?”
容若朝明珠點頭,道:
“兒跟額娘想的一樣,與阿瑪同立場同步調,盡能耐以解皇上國事之憂,盡本分以緩皇上家事之愁。以功績和真心服君心,送阿瑪再登正一品之位。”
明珠再問自己的宮内線人:“皇上和太皇太後如何對待小阿哥之死?”
劉鷹将探的情報說出:
“林太醫被處以極刑、株連九族。皇上沉痛無比,兩日未思茶飯,一直陪在皇後身邊,不理會朝中事物,大臣們遞上來的折子,都被擱在養心殿裡面了。皇上跟皇後說了林太醫對小阿哥痛下殺手的真相,皇後不肯信,心情和身體都是越發虛弱了,更是一刻都離不開皇上、也不肯小阿哥挪出坤甯宮去下葬。”
“太皇太後叫了索額圖去慈甯宮論罪,但終究因為林太醫之舉:是屬于個人獨斷的橫行妄為,而無法在索額圖頭上動大刑罰,又兼顧了皇後娘娘的心情,隻對索額圖做了訓誡與罰俸。”
“這處罰太輕了!”明珠一拍桌子,“林太醫再怎麼沒人性,索額圖也是罪魁禍首,怎麼能如此了事?”
“阿瑪,那可不僅僅是皇上的家事。”容若遞了杯茶讓明珠消氣,“赫舍裡一族再怎麼說都顯赫勢力,太皇太後隻能輕辦。人在悲傷中容易亂神,皇後娘娘同時經不得失子之痛和家人遭處決之淚。所以這事注定了就這麼收場。”
“如今皇上不主國事,索額圖等同于未罰,朝綱還怎麼運轉?”明珠把茶杯往石桌上一擱,“換做本官是裕親王福全,早——”
“阿瑪您說什麼啊!”容若堵住了明珠的嘴,“朝中亂不了,皇上不理政、索額圖咎由自取害死了自己的侄孫……不是還有您和太皇太後嗎?”
“阿瑪給你算算眼下有多少吃緊的事兒——”
明珠站了起來,“三藩未平、台島未明、士人之心未定、邊夷民族未安、海陸流寇未除……”
“兒知道。”容若沉思,“都是些耽誤不得、要皇上拿戰略主意的事兒。”
半晌,容若說出一句話來:“皇上……得有人去勸。”
“你不會是想着再闖一次後宮,充當說客吧?”明珠闆起臉來,“阿瑪警告你——”
容若否認道:“兒沒有這想法。”
“那你說誰去勸皇上合适?”明珠在兒子面前左右徘徊,“顧總管還是蘇嬷嬷,後宮能夠走近皇上的,也就隻有他倆。”
容若搖頭,“還有一個更貼近皇上的人。”
明珠曳然止步,問:“誰?”
容若定神,願與不願參半道:“那……自然是惠嫔娘娘。”
【注1】
“錄取親弟、遺漏漢卷”的這個史實,的确是徐乾學的污點。
徐乾學并非善茬:
1、前期折磨消耗容若的身子骨,後期教唆門生扳倒明珠;2、日常更是用度奢侈,浪費成性,光是早膳就要50隻饅頭、50隻烤鳥肉、50隻鮮果;3、自發形成江南文人勢力,擾亂朝綱風氣;4、貪贓枉法,敗壞吏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