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數次徘徊,斟酌着納蘭的話。
難不成真是朕多心了?福全還是朕的好兄弟,竭誠盡節,從未變過?
朕為了江山萬卷圖,就必須仰仗好兄弟嗎?到底是納蘭的話可信,還是福全的人品和節操可信?
納蘭道:“皇上的當務之急就是揪出吳應熊和朱三太子來,其他困擾社稷安定的案子,臣和阿瑪明珠會替皇上分憂。另外,索黨之人也不宜閑着,皇上應當安排索額圖去‘飛書谏管’遠在廣西羅城的于成龍。”
玄烨問:“怎麼,還因為于成龍得罪過你阿瑪明珠而記仇呢?”
“仇是有,但現在臣是為大局着想。臣不瞞皇上,‘花鳥風月樓’的線人截獲了于成龍彈劾明珠和索額圖的折子,上面寫的是:明索黨閥,利欲熏心,放任地方官加征:火耗之款【注1】,數額巨大。”
“朕知道你的意思了,會叫索額圖給于成龍提個醒:火耗歸公是朝廷該管的事,不是他憑個人蠻橫的骨氣就能叫嚣的,這家夥,就是不知道自己跟明索兩黨過不去的同時,也掃了朕的顔面。納蘭你放心,朕心裡有數,是該讓索額圖去鬥一鬥于成龍,水深火熱後才能浴火重生,讓他自身和明珠都有所反省。”
“臣謝皇上不罪明珠。”
“你呀,就是一心為父,知曉明珠的錯事與錯行,又潛移默化地借朕之力來為明珠止損。”
“臣活着的時候,能為阿瑪做的,隻有這些。多謝皇上成全。”
納蘭才坐下,展開康熙皇帝賞賜的《步辇圖》真迹【注2】來看,外頭就有一個慈甯宮的掌事太監匆匆而來。
“沒看見萬歲爺要跟納蘭公子一起賞畫嗎?”顧總管對那掌事太監道,“怎麼失了規矩?”
“啟禀萬歲爺,昨夜萬歲爺預備早朝離開坤甯宮後,皇後娘娘的小阿哥就高燒不止,情況甚危!太醫院衆人束手無策,太皇太後已經過去安慰皇後娘娘了。奴才來傳太皇太後的意思,請萬歲爺即刻擺駕坤甯宮。”
“混賬東西!”玄烨踹了那個掌事太監一腳,怒火中燒,“昨夜怎麼不來說?”
“奴才是慈甯宮的掌事太監,不是坤甯宮的人,所以知情的晚。”
說罷,那個太監朝康熙皇帝連連磕頭,請求恕罪。
納蘭催道:“皇上快去看皇後娘娘和小阿哥吧!”
“你回家去吧,留下來也沒用。”玄烨記挂嫡妻與嫡子,滿臉焦急,“朕今日不會再回養心殿了。”
待康熙皇帝和顧總管等人都走後,梁九功問納蘭:“公子,您是回府?還是留在這兒繼續看畫?”
納蘭決斷道:“我在宮中多留一會兒,真怕後宮會出大事,影響君心。”
*
納蘭一直呆到傍晚,也不見梁九功進來回話。
就外出問他:“皇上那邊情況如何?”
梁九功如實道:“奴才也覺得奇怪,照理說皇嫡子重病是大事,早應傳開了才是,這回卻是消息未走出後宮,無人議論。”
“我看是皇上派人去查沒查出病因、審問宮人也沒問出事發之因的緣故。”納蘭提醒梁九功,“梁公公,這事非同小可,皇上那邊你不必去問,隻等着顧總管的吩咐就好。”
梁九功對公子一向信任,道:“奴才記下了。”
“那我就帶着《步辇圖》回府了。閻立本的畫當真是好,我看不夠,還規劃出了不少蓋章的位置。”
“公子打算蓋幾次章?”
“不少于二十次。”納蘭雅緻道,“我即将二十歲,讨個好意頭。”
回到家中。
管家金叔來見容若,遞上來一份請柬,道:“徐乾學徐大人派人來傳帖子,請公子明日登徐府,說得了不少孤本好書,等公子共讀共賞。”
“之前徐府的下人不是來說,有個叫顧貞觀的人對我出言不遜、帶着詛咒之意嗎?”容若問,“後來阿瑪怎麼處理了?”
“老爺說,顧貞觀倒是個有骨氣的!要是那人不功利,真有學富五車之才,那就請到府上來給二公子揆叙當老師。”
“金叔,你别信阿瑪的玩笑話。”容若有所知,“但凡口出過一句傷我之言的人,阿瑪都是不饒的。”
“但這回……老爺對那顧貞觀,的确是沒有追究。”
“那就罷了。”容若把名畫交給管家,“這是大唐畫家閻立本的《步辇圖》,稀世珍品,無二名品。金叔,你照着尺寸去幫我定制表框和藏匣。”
“是,小的這就去辦。”
*
納蘭性德來到徐府時,徐乾學熱情相迎。
師徒二人一并進了藏書閣,就坐在孔聖人的畫像前面,聊起“編修經解”的事情來。
“公子如今身子可是大好了?”徐乾學拿了幾部書盒出來,擺在納蘭面前,“本官憂思至今,隻恐這些好書非公子所解。”
“承蒙吾師惦念與饋贈,容若已經無恙。”納蘭打開書盒的側面折蓋,從中拿出一本書名都是生僻字的先秦之典來,“吾師從何處得來了這些好書?”
“天下經典,豈是能讓皇宮所獨占?”徐乾學面帶得意,“本官在江南有布衣之好,願意将家中的藏書相送,才有了今日公子所捧讀之書啊!”
“吾師想讓容若飽覽群書?還是編撰群書?”
“咱們師徒一同,将這些從先秦至今的好書都讀透與編撰,豈非是功德事一件?”徐乾學客氣道,“闡述儒家經義之事,不能光有本官一個漢人的腦子啊,還得有我愛徒容若的滿人見解才好。”
“吾師就不怕容若一時魯莽,得罪先儒,贻誤來學?”
“公子有編撰《古抄本十二卷》的珠玉之美和校成之功在前,又豈會對先儒有失?本官願與公子一同,反複考訂,共成曠世之作。”
“容若想以《通志堂經解》來命名這套叢書,吾師以為如何?”
“這當然是好。”徐乾學點頭,“公子心血所耗,定是頁頁浸透;心力所用,定是卷卷餘香。通志堂是公子的雅室,四季存留公子身影,人在書在,書在學問在,學問在則大觀之所在。《通志堂經解》用作叢書之名,本官絕無二話。”
納蘭微笑。
神色令人觀之而悅。
他笑自己之用意有所成,雅室“通志堂”之名,可以在後世常提于文人之口。
也笑徐乾學答應的輕率,看似與自己的學生達成一緻,實際上早在心中醞釀别的詭計,比方說:這套叢書的主編者該由誰署名?
反正不會寫:納蘭成德、徐乾學合編。
*
夕陽無限好,将近黃昏之時,納蘭靠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旁側的徐乾學,則是在喝茶,一邊還不忘對挂軸上的孔聖人說上幾句自己和愛徒容若在将來要成就的“千秋功名”
書能養人,納蘭不覺得困。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天,像是有一把看不見盡頭的雲梯聳入了天際一般,将自己一步一步地推向書山的頂端。
從《古抄本十二卷》到《通志堂經解》,之間跨越的何止是“書卷的體量”和“所需的經費”?更是人的意志和氣血。
想來自己的人生真是無趣,在等待下一場殿試的三年裡,難道就全部消耗在這些事情上面了嗎?那麼三年後自己二十二歲,照着術士的預言,就僅剩下八年的存活時光,八年自己能夠幹什麼呢?
看皇上平定三藩、收複台島、鎮壓沙俄擾境……
出版《飲水詞》《側帽集》、随聖駕走遍天下、甚至是為人父……
真到了一切都化作圓滿、此身遠離塵嚣之際,身邊可有一人陪伴?手中可有一樣珍惜之物?眼前可有一處向往之光景?
生前身後,人皆世間一粒沙。
無往無來,命皆幻境一抹光。
納蘭開始慢盤自己的菩提手串。
内心的平靜與書外的浮躁相抵,就能專心緻志、一往無前。
一人的凝神與衆人的多思相衡,就能深邃以對、不懼考究。
有風卷過,攜雨飄窗入。
納蘭對徐乾學笑道:“氣候多轉,斜陽之後就是雨,天公亦是性情中人。”
徐乾學招待道:“公子要是不介意,今日就宿在本官府上、免去策馬濺水之嫌,如何?”
“吾師厚愛,容若願意。”
“好,好啊……今晚本官要與公子秉燭夜談,嗜睡方休。”
*
風雨至半夜未停。
與徐乾學一同博古通今和辯論書中要理之間,納蘭完全不知宮中的情況——
數名禦醫跪在皇上和皇後面前,各種方子都試過了,卻不見嫡長子承祜的病情有好轉。
玄烨幾乎是震怒,走過去一把摘了院使的頂戴花翎,揚言治不好小阿哥的高燒,就要他腦袋搬家。
惠榮德宜四嫔在坤甯宮内,強打着精神等候消息。
忽然間,天上響起了一聲驚雷,然後就是一句宮女的憂喊聲:“不好了,皇後娘娘暈過去了……”
宜嫔最是心直口快:“該不會是小阿哥——”
沒了吧。榮嫔和德嫔神色惶恐。
惠嫔忙安穩人心道:“各位妹妹别多想,皇上還在裡面,皇後娘娘母子,誰都不會有事。”
【注1】火耗之款:地方收入的稅款和錢款,銀子純色不足,需要重新熔煉後才能上繳朝廷入庫。這當中的耗損稱為火耗。明珠和索額圖均借此斂财。
【注2】康熙皇帝賜給納蘭性德的唐朝畫家閻立本的《步辇圖》真迹,是納蘭最珍惜且蓋章最多(23次)的字畫。上面納蘭蓋的章包括:成德容若、成子容若、成德、容若書畫、楞伽山人、楞伽真賞、楞伽、香界、花間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