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索額圖指着不知從何處得來的、謄寫版的納蘭詞作道:“春光去、芳菲盡、花瓣落、身消瘦、人情冷……公子如此自傷自憐,可是不忠不孝啊!”
“索大人誤會,容若不是說吹入窗簾的桃花不及渌水池裡的荷花,而是自知芙蓉鏡落【注2】,允許自己寫幾句懊惱的話罷了。”
索額圖擺出悲傷的臉色:“哎呀,落第之人自有落花之感,公子不必強行辯解。”
“我不必辯解,日漸消瘦是事實,每每愛花感花也是常态,可惜東風吹來的隻是花瓣。”
而不是入宮召喚。容若又一次懊惱起康熙皇帝來。
——感激東風,吹落嬌紅【注3】,飛入閑窗伴懊侬。
——皇上,臣這首詞的上半阙,就是刻意寫給你看的,臣的煩惱就是你挑起的。
格爾芬樂觀道:“我不解納蘭心事,但我解納蘭心情。納蘭兄,這是想娶妻了呀!”
明珠和索額圖大驚。
“索二公子,你何出此言呐?”明珠問,“莫非是我兒容若對你提起過意中人?”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格爾芬笑道:“芙蓉鏡是指登科,納蘭兄雖未登科,但是好在身邊——有人似芙蓉,相伴相守,幽情自生。”
他擡頭看向侍女袖雲,她的發髻之間,有菡萏珠钗一枚。
在納蘭容若的觀念裡和筆下,“芙蓉”從來都是指“芙蕖”,即:清水出芙蓉。
所以格爾芬才有了此論斷。
“登科及第和洞房花燭夜,豈非是人生大事?”格爾芬上前,拍了拍容若的肩膀,“納蘭兄,需要惜取眼前人啊!”
袖雲低下了頭,心中源源不斷地湧出對公子的愛慕之情,臉上卻不敢流露出分毫,隻将眼角的餘光落到了公子身上。
再看容若,笑意盈盈,似擁春風,就跟默認了格爾芬沒有說錯一般,真有了為自己的終身大事做考慮的想法。
“兒啊……”明珠喚了了一聲,“你這是?”
“阿瑪,容若的詞作本就有多種解讀方式,都好都可以。”
“可你的笑容怎麼誰都看不懂啊?”明珠問索額圖,“索大人,我兒的笑容,你可有什麼說法?”
“明珠大人,你不是許久未帶貴公子來衆臣面前炫耀了嗎?是不是逮個機會把貴公子帶出家門、帶到朝堂上去?”索額圖擠出一個平和的臉色,“有皇上坐鎮着,大家都知道貴公子——不是狀元勝似狀元。”
“索大人這番言不由衷的話,本官聽着無比舒心。”
“咱們好歹是見識了貴公子‘千金難買’的病後笑,福氣比皇上大。”
“索大人你可是說對了,容若病後的春風一笑,真是你我共見,難遇難得,勝卻天子無數。”
容若先行告辭,獨步去了花園賞花。
索額圖仍舊是厚着臉皮留下,跟明珠心口不一地對聊。
站在地栽的水仙花邊,容若對袖雲道:“我沒事了,我多着春風,大家都高興。”
袖雲明白公子的意思,應道:“公子自身就是春風,袖雲最幸,時時與共在側,最得吹拂之感。”
“我要振作起來。讓太皇太後和皇上都知道:于納蘭性德,沒有走不過去的坎,隻是錯失了機會,又不是沒有機會了,下一回殿試好好發揮就是。座師也好阿瑪的政敵也罷,那些人刺激不了我,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公子這般明澈就好,袖雲方才還擔心:被索額圖一氣,公子好不容易恢複的狀态又要崩塌,怨恨自己沒法在芙蓉鏡下揚眉吐氣。”
“嗯……氣嘛是有一點,但聽完索二公子的話之後,心情就明亮了。”
“啊……公子,那個……”
袖雲想說,索二公子話裡有話。
“怎麼了?”
“沒有。”
“袖雲,我們回房吧!”容若懂她的心思,所以決定為她成文章,“我要寫一篇《五色蝴蝶賦》。”
“公子怎麼想到寫這個?”袖雲覺得容若寫特定意象頗是罕見,“公子的詞比肩商隐之詩,《蝴蝶賦》可是要媲美祢衡的《鹦鹉賦》?”
“等我寫完,你就懂我的用意了。”
容若自信一笑,一扶袖雲的“芙蓉钗”。
晏晏風雅之中,他率先吟了兩句:
“斯蝴蝶,或黃如金衣公子,或缟若雪衣慧女;或爛漫若析支氍毹,或璀璨如大秦琉璃……”
*
在太監張全保的打點下,納蘭惠兒得以出宮歸明府。
康熙皇帝和赫舍裡皇後對此毫不知情,夜色之下,帝後正在坤甯宮中共享為人父母的歡愉,小阿哥承祜所帶來的笑聲,無可比拟。
覺羅氏看到惠兒的時候,趕忙拉着她的手,避開明珠從旁路繞去了容若的房間。
“惠嫔娘娘,此行一定快來快回,長話短說,心意盡到就好。”
“伯母還跟往常一樣叫我惠兒就好。就一陣子,我見過表兄就走。”
推開房門,惠兒見到容若的瞬間,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算不上是久别重逢,隻是彼此心中的一塊荒蕪之地,像是相互接壤了一般,不再貧瘠,而是萬物萌發。
覺羅氏帶着袖雲默默掩門出去,她道:“一定仔細留意着四周的動靜,我去老爺那邊。”
袖雲應了一聲:“是。”便在旁側望風。
在自己被關心之前,容若先行問了一句:“惠兒,你跟胤褆都還好嗎?”
惠兒平靜道:“不知伯父是否知道,皇後母子如今盛寵,我和胤褆與之相争的餘地何在?”
容若與她一同到雙人榻坐下。
“惠兒,我覺得後宮之幸不是得到了多少君恩雨露,而是别人不對你虎視眈眈。我看得出來,你現在隻想好好撫養孩子,對妃位和胤褆将來的爵位沒有那麼執着,阿瑪那邊我會去說,你不用擔心,在後宮照着對的理兒來生存下去就好。”
“什麼才算是對的理兒?”
“對得住自己、做在理的事。”
“好,惠兒聽表兄的。”
“不說惠兒了,表兄你現在怎麼樣?”
“我比前一段時間好多了,想見惠兒也見着了,如今神清氣爽。惠兒你說,明日我是去見皇上,還是去見徐乾學?”
惠兒故意一笑,道:“表兄你不去見宛姑娘算好,你病着的期間,也不見她悄着到明府裡來吧?”
“我就當宛姑娘在為我祈求安泰好了,這樣的話惠兒你中不中聽?”
“作為納蘭公子的女人,自然是個個都不惜一切想為納蘭公子好。宛姑娘如此,我納蘭惠兒也一樣。”
“惠兒,眼前的你和深宮的你,我都珍惜。但即便是在私下,我也不能對你講一個‘情‘字,當中的抽刀斷水水更流,彼此心領神會就好。”
“嗯,惠兒明白。”
“惠兒以為,表兄明日去見太皇太後的好。老祖宗耳聰目明,是打着心底裡疼表兄的。”
“也好,太皇太後保留了我三年後直接殿試的機會,我還沒有去慈甯宮謝恩呢。”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動靜之聲。
袖雲匆匆進來,道:“外頭有人影,說不準是誰,請惠嫔娘娘回避——”
惠兒和容若彼此對看了一眼,似乎不願承認“招惹明珠”或是“招惹别人”前來的巧合。
“表兄,該不會是皇上吧?”
惠兒心中忐忑。
“啊?”容若下意識朝外頭一看,“這是個時點,萬一真是皇上,那我明日就不是去慈甯宮給太皇太後請安,而是去請罪了!”
“我也一樣。”惠兒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明日就不是去坤甯宮給皇後娘娘請安,而是作為犯了宮規的罪妃,當衆受皇上皇後的罰了——”
【注1】容若借明珠的名義給施琅送櫻桃,見第64章。
【注2】人鏡芙蓉指成就功名,芙蓉鏡落指錯失功名。
【注3】感激東風,吹落嬌紅。
感激:感慨萬千,心中尚存激憤。不是感謝之意。
東風:容若隐喻康熙皇帝,欲擒故縱,對自己是故意疏離、也是有意考驗。
嬌紅:容若隐喻狀元紅榜紙落,未能殿試面君。不是指花瓣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