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手持念珠,正念冥思,在正殿專心禮佛。
他一求江山穩固、萬民安樂;二求納蘭一家安泰多福、諸事順利;三求自己祛病祛災,得以順利趕赴殿試。
直至下午,才有小沙彌來傳信:“張施主請了得道高人施道淵【注3】前來,妙覺禅師已經在禅房準備妥當,小僧這便帶公子過去。”
容若對着大佛虔誠一拜,又為蓮盤盞裡的明燭添上了燈油,才離開正殿。
寬敞素雅的禅房内。
容若、張純修、施道淵、妙覺禅師四人席地圍繞矮桌而坐,有一個小沙彌在旁側做着煮茶探香之事。
妙覺禅師道:“這回高人受到朝廷召見,求雨得雨,澤潤萬物,大饋于蒼生,老衲聞之,同喜同樂啊!”
“應心應物,自可參透天機。”施道淵清然道,“本道不見天子,不接賞賜,隻因道法自然,無需沾染世俗氣。”
張純修問:“在下聽說施道人你與裕親王福全交情深厚,竟不知高人你是否另有用意?”
“本道落難窮困之時,是受到了雲遊到江南的裕親王的接濟,才得以重修道觀、購置法器、搜尋黃道經典來重振師門……本道與王爺,彼此之間隻是存此交情罷了,何來别的企圖?”
張純修小聲問:“施道人,你真沒有想過扶持裕親王上位,取代當今聖上的政權嗎?”
“本道一無招兵買馬之名、二無煽動民心之能、三無卷入宦海之心,如何敢聯合王爺造反?”施道淵淡問,“張施主和納蘭公子,你倆是否多慮了?”
容若笑道:“不談這些,納蘭聽聞施道人你擅長算蔔之事,可否為納蘭算上一卦,看納蘭能否參加殿試?”
“請公子以詩為禮,換得結果,如何?”
“好。”
等到小沙彌拿來筆墨,容若便在紙上寫下:
紫府追随結願深,曰歸行色乍骎骎。
秋風落葉吹飛舄,夜月橫江照鼓琴。
曆劫升沈甯有意,孤雲去住亦無心。
貞元朝士誰相待,桃觀重來試一尋。
【注4】
“公子用了‘貞元朝士’的典故,是否期待自己像劉禹錫等人一樣,有預感自己過不了身體這一關,盼着自己在将來再得皇上重用?”
“施道人銳心慧眼,一句便知納蘭的心思。”容若向其求教,“納蘭心中何嘗不想惡疾巧愈,好順順利利地去為自己博一個前程,可是想歸想,終究不似道人你一般,能将話語傳遞到天上的神仙耳中。”
“公子為何改變了想法?”施道淵問,“如果本道沒有猜錯,公子出門之前,心中還是盼着接觸了本道之後,寒疾能夠大好的,不是嗎?”
“高人你猜的無錯,納蘭的确是這般對侍女袖雲說的。來到濟國寺,等候高人你的這一段時間裡,納蘭忽然就想明白了:盡人事、聽天命。佛祖和道尊,幫不了我,也渡不了我。”
施道淵感慨道:“公子有悲喜,能夠流露出情緒,已是世人之幸;公子願意妥協與釋懷,看得開前路和無常機緣,已是上天之幸。”
“多謝高人開示。納蘭上至天道、下至人情,雙幸備至便已是無悔。”
“本道有幾句真心話要相勸公子。”
“高人請講——”
“公子的琉璃心,太真太純淨,一朝碎裂,難以挽回;公子的青雲路,早已是天注定,波瀾壯志,難離君側;公子的姻緣事,無心問花花枯榮,愁苦人在塵世中。”
“高人的意思,可是勸納蘭:不要自食苦果、不要盼切政途、不要錯惜紅顔?”
“公子慧辨,無需本道多言。”
*
明府,容若房間。
容若飲了一服藥,看了好一會兒雨洗後的明月。
方自己躺上了床,合被側身,道:“袖雲,我覺得……自己好像可以放心去病了一樣。”
袖雲擔心容若晃神憂思,柔聲問他:“公子何出此言?”
“人生,每十年就是一個坎。你看我快二十歲了,要熬過這個坎才能再有下一個十年,所以大病一場也在天意之中。隻是剛好在要趕赴殿試的節骨眼上,覺得對不住阿瑪額娘和皇上。”
“袖雲以為,公子口上這麼說,心中卻還是在掙紮、并未真正放過自己。”
“果然你是懂我的。”容若覺得舒心,“我現在睡下,到時候你再看我醒得來或是醒不來吧!”
見容若正要合眼,袖雲趕忙制止:“不許公子這麼說,一定能醒來的。”
“别哭。”容若露出個叫她放心的笑容,“我飲的又不是無色無味、無聲無息死去的毒藥,是袖雲你親手煎煮的‘京師第一名醫’華世安華先生的方子,是靈丹妙藥才對!”
“公子還有心情開玩笑,袖雲真要把老爺和夫人叫來了。”
容若拉住袖雲的手,“别去,過後有的是阿瑪和額娘進進出出我的房間的時候。叫的太早,我不安,也于心不忍。”
容若的神色始終溫潤,他又跟袖雲說了好一陣子話,才飲了幾口溫水後睡下。
袖雲隔着手帕,雙手握着容若的素手。
她又忽然記起容若最愛菩提手串,就打開床頭櫃,取了明珠贈予兒子的“極細粒小鳳眼菩提手串“出來,輕輕戴在了公子手腕上。
*
夜間。
濟國寺的朗月下清風側,妙覺禅師與施道淵道人共下一盤棋。
“施道人以為老衲的弟子:楞伽山人納蘭性德如何?”
“一生苦短,終做星辰歸銀河;錯下凡塵,枉做皇帝身側臣。”
“納蘭還如此年輕,在塵世之中不過将近二十年啊!”
施道淵撚指一算,歎息道:
“真心待友,未必能得好報;一心為國,未必能得君信。将來十年,茫茫生死,惘然于塵世喧嚣之中:南來北往,似花落江南霭霭迷霧中,似玉損邊塞飒飒寒雪間;東奔西走,染血泣天猶未應,剖心恸地誰見憐?……無不是随聖駕勞累奔波、消耗心血掏空體能,直至萬劫不複,方休!”
“康熙皇帝對納蘭之不相離,不在于器重與惜才,而在于把自己作為天子所不能實現的——風雅氣緻、隐隐傷懷、純粹固執、至情至真、才氣橫溢……統統寄托在了納蘭身上,視他如己。”
“道人的意思是,皇上的剛與納蘭的柔是相生相補、見長見消的?”
“非也。康熙皇帝的‘為君之橫’勝過‘為君之仁’,納蘭在‘為臣之謀’和‘為臣之忍’上平分秋色。”
“不想道人你從未接觸過皇上與納蘭,卻對他倆看的如此透徹。”
“本道非普通出家人,而是懷了真本事和真法術在身上,故而敢獨自上京師而來。逢遇納蘭公子和與他對談之事,也是在預料之中。”
妙覺禅師終于開口問了這件要事:“道人,有關殿試……”
施道淵捋須道:“此屆殿試的前三甲,并無名揚史冊之才。反之下一屆,卻有新科狀元彭定求光耀門第。彭定求此人,三次落榜,今年來找本道扶乩【注5】,本道細細一算,卦象結果乃是:預示他會在丙辰年高中進士,而康熙十五年正是丙辰年。”
“這……”妙覺禅師大驚,“老衲弟子容若——”
“一切盡在天機。”施道淵精準地在棋盤上落下一顆黑子,“納蘭公子是參加不了這次的殿試了,三年之後補殿試,狀元也不是公子,而是江南蘇州出身的彭氏啊!”
“老衲是擔心三年之後,弟子容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反而會傷神傷身傷的更重更深啊!”
妙覺禅師起身,向施道淵行大禮道:“還請道人救救弟子容若吧!”
施道淵扶起妙覺禅師,又是一算,玄奧道:
“長老,你又豈能預料?納蘭公子在三年後要吃的苦和要面對的不公,比殿試結果要‘仰天叫恨’和‘無計消忿’的多啊……”
妙覺禅師合掌對月,默默流下兩行清淚來。
天有道,何苦叫他錯失契機、又再添心疾?
人有度,何苦問天不得寬解、又成惆怅客?
【注1】康熙皇帝大愛納蘭性德的《雨霁賦》,見第73章。
【注2】出自李商隐《随師東》
【注3】施道淵:清初著名道士,早有道緣,十三歲上山修道,号鐵竹道人。在蘇州創立了穹窿山道派。與納蘭性德、妙覺禅師交笃深厚。
【注4】出自納蘭性德《再送施尊師歸穹窿》
【注5】扶乩:道家的占蔔行為,在讀書人之中廣為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