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時情景,顧貞觀進入“花鳥風月樓”以後,就開始搜索起納蘭容若的身影來:回廊往返、樓梯上下、雅室流連、客間穿梭、大堂徘徊……若非年紀擺在那裡,真可行了江湖蹩腳探子之風。
他聽聞,此處是能夠邂逅納蘭公子的好地方,隻要堅持來探,定能尋得一個接觸“珠玉”的契機。
奈何這座樓閣雖非機關重重,卻也人來人往、魚目混珠,難尋自己要找之人。他站在三樓的走廊上,雙手扶着欄杆,默默注視着眼前的一切:那些客人,當中又有多少真雅士?真君子?
顧貞觀深知:自己除了才學之外,沒有一處能夠與納蘭容若相提并論,而且年齡還跟納蘭容若相差甚大,幾近能為父、而非能為友。所以自己才不敢對那位貴公子冒然請見。
“探窺”一詞,用在文人身上的确不雅、不符儒家綱則,但是能夠遠遠地瞧一瞧貴公子的行為舉止,摸清貴公子的喜好,一定利大于弊。
此時的顧貞觀,隻當納蘭容若年輕、喜愛漢人文化且容易為漢人擺布,所以利用起來不會難。
——人與人相交,最初都是為己,更何況是忘年之交,當中能得幾分真摯?
——若能成所願,借他之仁慈心,讓他說服明珠出力,那麼己之所求必有回響。
*
靠窗位置的桌子邊,張純修叫人拿了簡單的酒菜,欲一步一步剝開顧貞觀的真面目。
“先生要找納蘭公子?可知道我這場子雖大,但也不是大到可以放任像你這般的人進來的。”
顧貞觀忽然一歎,狂灌一杯酒,道:“吾友吳兆骞遠在甯古塔受苦,他是冤枉的!”
張純修指出:“有冤屈你應該去衙門擊鼓,而不是來我這找救兵。”
顧貞觀如實道:“那是順治爺時期的大案,到了康熙朝也難以翻案。我不是沒找過方法去營救吳兆骞,之恨這世道,真是人情寡薄!”
張純修難言眼前之人是情緒渲染,還是真的救友心切,隻問他:“你動用過哪些方面的力量?”
“唉——!!”
顧貞觀又是一歎一舒氣。
“我找前明士人宋應星,以為他會顧着交情:集結衆名流在我寫好的《請願書》之上簽名與按下手印,哪像他竟然置之不理,不正面回應我一個字、回回謝客于我。我找翰林院大儒徐乾學徐大人,本以為他跟皇上有所交集,能夠伺機将我的《請願書》上交,哪想他竟然揚言要跟我絕交!”
張純修覺得顧貞觀所為,一點都不合時宜,道:
“戰火剛剛消停,世态本就炎涼,誰還能夠念及舊情?宋應星一向芥蒂清庭,你還指望他動用士人們的力量去做沒有勝算之事?徐乾學最是一心尋求高官厚祿,自然是明哲保身,不想再與你扯上關系。”
“我是糊塗!”顧貞觀自責了一句,“但我從未放棄過,才來貴寶号尋找新路子。”
“難怪啊!”張純修了然一笑,“顧先生真是個‘堅韌不移’之人。”
顧貞觀錯以為自己得到了張純修的信任,不知好歹道:“樓主大人要是能将顧某引薦給納蘭公子——”
“來人,将此大膽狂徒攆出去!”張純修冷聲道,“顧貞觀,你隻是想利用納蘭公子來達成自己的救友私願,而非看重納蘭公子的才華、想與之結交為友,我這場子豈能容你?”
“且慢!”顧貞觀死不承認,“你聽我說——”
張純修對小厮們下令:“把他攆出去,日後再見此人來‘花鳥風月樓’,直接趕走就是!”
張純冷冷地看着顧貞觀的背影,心想:容若已經夠累,二月會試在即,豈能再被一個“别有用心”的顧貞觀驚擾?
*
冷雪随風飄,孤磚映月明。
堪憐粒粒星,天涯誰數清?
延禧宮内,宮女剛剛吹滅數盞燈和放下床外的簾幔,玄烨卻是沒有多少睡意。
“惠嫔,你在明府住了半年有餘,對裡面有感情嗎?”
惠嫔在心中掂量:皇上指的是對表兄容若?還是府中的生活?
“臣妾沒忘舊時時光,也珍惜在皇上身邊的時光。”
“納蘭他……竟然開始擔心起‘明府總有一天會毀在康熙皇帝手裡’來了!還說什麼自己死後,對朕的餘願就是:去他的渌水亭和書齋坐一坐,然後再對明府動幹戈。”
“納蘭公子從不亂說話,皇上把他說的話都放在心上就是了,勿要讓他多傷神。”
“聽到朕早晚要對明府抄家或是拆毀之事,你不擔心嗎?”
“臣妾能做什麼?流着眼淚向皇上求情,還是推動皇上早日為之?臣妾不是小女子也不是毒婦人,做不到哭啼求全或是煽風點火,隻能叫皇上知道:明府的一切至今日為止,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樓一室都是伯父明珠的經營,所到的精緻之處和所生的風雅之趣,全是納蘭公子的心血。皇上要是覺得明府于大清是毒瘤,想要拔之而後快,就真是昏庸!”
“朕知道,世上除了明府,哪都養不了納蘭。但是明府富可敵國,實在是叫朕的國庫都遠遠不及。”
“臣妾敢問皇上,明珠父子用自己積攢下來的财富去做天理難容之事了嗎?”
“那他們父子的某些商業交易行徑和價格标定,也是大亂了我大清的市場風氣。”
“皇上。”惠嫔從枕側坐起,“做買賣真的是面對天下人嗎?還是通過對場子的設定和對價格的擡升,先将一部分心懷僥幸或是資曆品格不足之輩做了篩選?皇上為什麼要将陽春白雪和下裡巴人相提并論,一味看到‘高價’二字?”
“朕的納蘭,一下子出塵、一下子入世。”玄烨雙手枕着腦袋,“罷了,朕不提自己想從明府要錢或是要對明府怎麼樣的事了,免得真把納蘭積郁出心病來。”
“皇上對納蘭公子的好,隻有皇上自己明白。”惠嫔揉着夫君的太陽穴,“聖心之切,有時灼他成傷;聖意之濃,有時烙他成疾。”
“有人說朕是僞心對納蘭好。”玄烨帶着些身為帝王的無奈,“但是朕可以對天地發誓,自己是真心對納蘭好,為了納蘭,朕可以連這個皇帝都不做。”
“最後一句話皇上不可說。”惠嫔的語調溫婉而堅定,“人言可畏,皇上捂着自己的一顆真心就好。”
玄烨忽然移開惠嫔的手,坐了起來。
“朕決定了,要把納蘭留在身邊,一輩子做君臣。”
惠嫔隻覺得玄烨的目光令人生畏,好似為了這個如誓言一般的決定,連容若在考試之後的前途都可以随意操控一般。
她想來想去,偏偏就想不出一個合适的“官位”來。
皇上到底想用什麼“身份”來一生留住容若在側?
*
明府。渌水亭内。
容若在張純修現畫的《渌水枯荷圖》上題了一首詩。
詩曰:
此景應是江南好,憑欄獨眺執佳音。
猶聞香氣粉腮來,翠簾浮動遊魚影。
自見冰容知暑消,素袖謾皺明鏡淨。
西風不折嫁東君,昔年花客今紛飛。
【注1】
“容若,你是全天下最曉得給畫題詩的人,這首詩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寫的真、寫的好。”
“張兄的畫傳神,讓我如見如醉,才能得此詩情。”
“我欲拿此畫去裝裱,後懸挂在‘花鳥風月樓’中與衆雅士共賞,容若你以為如何?”
“不勞張兄去字畫店的功夫,張兄随我到藏書樓,我親自來裝裱就好。”
穴硯齋内。
有冬陽暖光透窗而入,角度正好。
張純修看着容若裱畫的身影,不禁贊歎:
翩翩公子多才藝,貌美手巧自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