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
面對索額圖對康熙皇帝和大清江山的阿谀奉承之語,明珠忍無可忍,終于大聲駁訴道:
“皇上并未露出分毫得意忘形之色,我軍不是平了三藩、而是擊退了吳三桂連帶着尚可喜和耿精忠也一并做了讓步而已,索大人你滿臉驕傲之态、滿口誇誇其談之言,到底是在歌頌皇上?還是在諷刺皇上?”
索額圖扭頭對着明珠,“本官認為,現在正是皇上立威的時候,應該趁勝追擊、将三藩統統剿滅!”
“你這個大清第一罪臣!”明珠對索額圖大罵,“之前提議皇上跟吳三桂分治天下,現在不遵皇上的休生養息之策、反而蠱惑聖心要求再戰,真是目中無君、心中無百姓!”
“明珠大人比本官又好的到哪裡去?”
索額圖當衆揭開了明珠的短:
“你手下的那些私産和商鋪,在戰亂期間仍舊哄擡物價和囤糧高賣,還有人性嗎?你兒子更是了不得,給一道菜命名就要收十五兩銀子,那可是普通百姓半年的生活開銷。在明太祖朱元璋時期,官僚貪污六十兩銀子就是死罪!”
“那道虛标高價的菜叫什麼名字來着?”索額圖不嫌事多,“聽說‘滿清第一貴胄’三爺也嘗過,三爺是什麼東西?膽敢取這樣的名号——”
玄烨把臉一沉,忍着怒火沒有發作。
李光地小心提醒:“叫剪珀一寸心,其實就是三塊小小的鳳梨酥和一碗桃膠銀耳甜湯,一共是二十兩銀子,備戰時期漲到了三十兩,現在又回落到了原價。于成龍于大人要是在,早上折子把納蘭父子的欺壓百姓之行往死裡彈劾了。”
明黨之人高士奇反駁道:“李大人此言差矣,高雅之地、名流之地和高價之地本就是這世間獨特的存在,老百姓們自然是配不上也夠不着的。所以,他們隻能在路過的時候往那些地盤的門面去望上幾眼,不會激憤到去砸場子。”
“至于于成龍,他不是在廣西羅城【注1】嗎?”高士奇問向衆索黨之人,“他離吳三桂的大本營雲南那麼近,怎麼不見他發揮廉吏的本事——去罵賊殉國啊?”
“換被貶谪到那荒涼之處的人是高大人你,你有那樣的勇氣嗎?”辜鴻玳反問,“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下官就算是豁出去高家上下四十六口人的性命,也不會有辱使命。”高士奇向康熙皇帝請命,“奴才沒有别的本事,就是一張嘴能說會道,以後皇上用得到奴才的地方,就盡管吩咐,奴才願意為皇上上刀山下火海。”
康熙皇帝沉默以對。
而日後,高士奇真的憑借他那三寸不爛之舌、為大清平藩立下赫赫功勞,上演了一場颠覆常人之所想的話術之戰,引得舉國上下津津樂道、令史學家記載時也筆樂其中……就是後話了。
玄烨威嚴道:“平三藩,是持久戰,如今的天下隻是暫時安定,将來還會再起殊死交戰。朕知道,重臣工心中各有所想,但是關鍵一點:朕的江山大清的江山你們也有份,你們那份不在掌權上,而在心中的傲骨上。朕希望你等都是不會向強敵屈服之人,永遠與朕一同,向敵而戰!”
滿朝文武齊聲道:“臣等謹遵聖命,永遠追随皇上。”
*
濟國寺中,容若與妙覺禅師一同圍爐煮茶。
茶宜清飲,雪宜靜聽,主客之間,最宜出塵心。
香宜淡嗅,畫宜遠賞,動靜之間,最宜聞玄機。
容若斟茶,隻着了半杯,遂将茶杯托于掌心、轉了三圈之後,才近鼻聞香和潤喉飲下。
妙覺禅師慈悲道:“公子常來老衲的寶刹之中為自己延續命燈,卻像是每次都心有所想,隻求在談禅問理之間能夠開啟智慧,救己于思緒之中。”
容若請禅師飲茶,道:“我并非懷着心事而來,隻是來了以後,恰好有心事罷了。”
“寶刹清靜,怎會反而叫公子再記挂着塵世中的是是非非、虛虛實實呢?”
“容若塵緣尚淺,卻惘然于君臣、父子和情關之中不得出,不曉得該為自己求什麼。”
“對皇上,求保命;對明珠大人,求疼惜;對與自己相關的女子,求她們對你愛爾得爾。”
“大師所說,是結果而非容若所求。”
“公子應該明白,朝綱、家規、感情,是最累人的三件事。你越是放不下,就越是被三者所誤,最終迷途不知返,落入絕境而掙紮難出。”
“容若不想辜負于誰,大師不覺得此三件事都無法以‘期待’來論嗎?皇上、阿瑪、愛着容若的兩位女子,中肯地用一個詞來概述,是:把控。”
“皇上和明珠大人可以這麼說,可是公子為什麼覺得:另外兩位女子對你也是‘把控’?”妙覺禅師雙手合十,“老衲勸公子一句,莫要因為情到深處,自尋自生了誤斷。”
“獨占與獨處時的微妙感覺。”容若将話隻說半阙,“我害怕自身韶華易逝,填不滿宛卿和惠嫔娘娘的心,隻給她倆留下心漸漸荒蕪後的失控感。”
“公子多慮了。”妙覺禅師開示道,“一切雙向愛慕,走到盡頭之時,若是結了緣結為夫妻,自然是各自平等不相欠。何須覺得有愧的一方會是自身?”
“兩不相欠,才最是偏惹相思。”容若搖頭,目光落向茶中影,“我喜聚不喜散,惜一雙人厭自先隕,事事思全卻事事難全。大師早有先見之明:這樣的性格會害了容若一生。不是嗎?”
“阿彌陀佛。”妙覺禅師置念珠于桌面,“老衲隻恐公子自知至此,真的會無力回天啊!人生苦短,且需有那麼幾年,讓自己活得自在。”
“明府高門廣廈,皇宮厚牆重瓦,莫說我六歲以後就不知道‘自由自在’為何物,就細數着我誕生下來的那一刻起,抓周抓了詩書筆硯,在衆人的驚歎聲中,就已經注定了命數。”
容若端茶自飲,神色清然,好似已非凡人。
妙覺禅師沉默良久,方起身向着天際長望,心想:
八方諸神若是有知,還請加持弟子的徒孫納蘭容若。莫讓他為這一身才情所累,陷入思惘,菩提子未落,而自碾做了逝水零蓮,飄向永無之境,去往孤高之霄。
容若向妙覺禅師提起了先前發生之事。
“惠嫔娘娘的玉镯子,明明是我主動叫人送還的,如今卻怅然若失,好似丢失了重要的東西一般。”
“此非情,而是惦念。”妙覺禅師一語道破,“唯有靜心專注别事能解。”
“《古抄本十二卷》編成,《渌水亭雜識》樣章全部寫就,新學的骈文也頗有所得,能夠與漢人士人們相論……請大師指點迷津,容若接下來應當做什麼?”
“好好考試,然後娶妻,愛情圓滿便是能解心中憂愁。”
“容若喜歡的女子,娶不進家門。容若要娶的女子,并非相悅之人。”
“老衲本是出家之人,有些話本着身份本不應該說,但是今見公子渺茫于雲霧之中,還是有一句話要對公子說:若是正妻緣分未知,是否可以将側近之人納為侍妾,以先成就一段初始溫情?”
“侍妾?容若不解大師深意。”
“冥冥之中,自有玄機,老衲不可透露過多。”
離開禅師禅房,回到自己的客房,容若倚在窗邊,賞看院中的幾盆蘭花。
他想着,在濟國寺多留宿幾日才好,此處的優點,不在于環境清幽和内心沉笃,而是一種“悟他生”之感。
——佛說楞伽好,早已悟他生。
——早些“開悟人生之道”好,如此,便能不必執着“誕與逝”。
*
養心殿内,玄烨終于把會試的《四書五經》填空題命制完畢。
顧問行問:“萬歲爺,您這是決定用這幾道題來考查考生們,不再改了嗎?若是,奴才就去拿封筒過來,好讓您把試題密封,免得洩露。”
“朕原本想叫蔡啟僔和徐乾學一并過來看看,這套試題是否可行于滿蒙漢三籍的考生之中,現在倒是覺得:誰都不必看了,開考當日再揭曉的好。”
顧問行便去拿了一個封筒過來,恭敬地請康熙皇帝封存試題。
“朕作為大清皇上,學識本應貫通古今與中外,現在卻深深感慨:不是‘紙上得來終覺淺’之理兒,而是儒家經典就不該作為出題的基本。”
“這天下讀書人在比較的,不就是誰對孔孟之道和《四書五經》懂的多嗎?萬歲爺您在小時候上學堂,也是在師傅的教導下,一字不差地背書和默寫經典詞句的呢。”
“在朕這一朝,這樣的選拔人才的制度改不了,也許一百年後兩百年後,還是改不了,可是這讀書人的覺悟啊、反抗啊、進取心啊……誰就能說沒有呢?”
“奴才以為,這科舉制度靠讀書人們的抗争來推翻或是變革壓根無用,關鍵還是萬歲爺您敢不敢動這項從隋朝以來延續至今的老制度。”
“朕不是無意去改去換,而是改不動也換不了啊!”
*
數日後,玄烨把納蘭和蔡大人、徐大人一同叫到了養心殿。
“朕宣你們來見,是為了半個月後會試之事。”
徐乾學立刻道:“臣以為,商議試題事關重大,萬萬不可叫納蘭公子一同,否則有損的是皇上和我翰林院雙方的名聲。”
“吾師何出此言?”納蘭看着徐乾學那副“看似謹慎、實則排擠”的模樣,“皇上幾時說過此番同聚的目的,是為了試題一事?”
徐乾學遂看向康熙皇帝,“臣等不知皇上有何要事囑托,還請皇上吩咐。”
“囑托?”玄烨重複了一遍,“徐大人不必說的如此悲壯,朕不過是想告訴你等翰林院的兩位大儒和天下考生的表率納蘭性德,會試的部分題目朕已經出好了,能夠考倒或是考活多少人,就由天意來定奪吧!”
“還請皇上将答案也一并附上。”徐乾學就怕有後顧之憂,“臣等隻怕偶存理解上的偏頗,有誤皇上之意。”
“會試結束之後,朕自然會叫顧總管把答案送到國子監的閱卷處去。”
“皇上,恕臣鬥膽問一句——”徐乾學鼓起勇氣,“您親自出的題目,對比臣與蔡大人之前所報的試題,如何?”
玄烨冷笑道:“之前你倆出的題目,全天下隻有一個考生能全部答出和答對。現今朕廢寝忘食所命制的新題,自然是對滿蒙漢三籍的考生都有所兼顧。”
納蘭默然。
毫無疑問,皇上口中的“那個考生”就是指自己。
“還請皇上保重龍體啊!”蔡啟僔惶恐道,“國子監内,諸生積極向學;考場之内,環境已經布置完備;巡考人員和督考人員,翰林院也已經安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