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向廣廈借白鶴,一騎征塵向霄瓊。
【注2】
“張兄你把好詞彙和好願意都用在我身上,”容若擡頭一笑,“那别人還剩下點什麼呢?”
張純修說起正事:“容若你有所不知,我這回是正面瞧你覺得你樣貌耐看,有個叫做‘顧貞觀’的人,卻是偷偷來‘花鳥風月樓’探窺你。”
容若已經将畫作裝裱好,來到窗邊坐下,問:“他多大年紀?探窺我做什麼?”
“我看顧貞觀像是大你十八、二十歲的模樣,都可以做你的阿瑪了。他說他的好友吳兆骞在順治朝的科舉舞弊案中被冤枉,以至于流放去了甯古塔,前明士人宋應星和當朝大儒徐乾學對不肯相救,他就指望着你去給他解決這事呢。”
容若一斟酌,“我雖跟康熙皇帝為臣亦為友,但是救人而且所托的是難救之人的事,也至少需要花費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的呀!豈是顧先生以為的:找對了人,就一切好辦的?”
張純修一邊拍着容若的肩膀、一邊點頭道:“關鍵點就在這兒了,顧貞觀是個執拗的人,盯上了你,就不會輕易放棄,定是會千方百計得你共感、引你去救吳兆骞。”
容若心境澄明,把玩着手中的一塊玉石道:“讀書人講究有恩必報,報恩報的慢了,就會成仇。”
“的确如此。”張純修跟容若想的一緻,“那顧貞觀一旦獲得你的應允,定是對你心懷恩謝,但是這‘報恩’可耗不起五年、十年的等待啊,容若你需要步步籌謀、甚至借助明珠大人的勢力,才能将營救吳兆骞之事辦成,這過程當中,顧貞觀時時刻刻會因熬不住或是不理解……而與你反目成仇。”
“所以這事先放着吧!”容若寬和道,“等日後看緣分,我要是跟顧先生有緣,不必他上演‘感動計’或是‘書信傳情’,也會不計一切地幫他。要是彼此隻是過客,那就各自分散天涯,當作素未謀面,不存情分。”
*
容若把自己珍藏的一塊綠松石相贈張純修,寓意:張兄平安萬福,經營的樓閣富貴納祥。
張純修問容若為什麼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石頭,容若說自己隻是樂在其中,石頭放久了會變色、會風化、會變形,看着心中有所感。
“對了張兄,你跟我說說往來于‘花鳥風月樓’之間的漢人們吧!有沒有一些才學好、人品也好的?我想去結識他們。”
“果然是容若你的性情。”張純修看得明白,“世人謂你是: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你就跟春秋時期的趙國貴族平原君一樣,愛結交四海賢士,你想跟平原君一般善待值得相交的漢人們,這是你的心意,我能懂。”
“張兄在心志之上最懂我。”容若微笑,“我不介懷門第之别、不介懷對方是否及第、也不介懷年齡之差,隻想着跟大家坐在一塊,論詩詞文章,固修養德行,如此便是一份好情誼。”
“有名為朱彜尊之人,是明代大學士朱國祚的曾孫,最是擅長寫詞,跟王士祯并稱:南朱北王。朱彜尊喜好金石之學,家中藏書衆多,不亞于徐乾學,容若你要是借着‘覽書之名’去會見他,想必能夠相互成友。”
“這正好,我有編寫《古抄本十二卷》的經驗,在将來修撰更浩大的經典工程之時,正好可以去向朱先生讨教。我喜歡看些孤本和殘本,定是能從朱先生本人身上和他的藏書樓裡學到學多。”
“在我場子裡的知情者說,朱彜尊的記憶力特别好,看過的古書都是過目不忘,所以在你修撰經典的道路上,朱彜尊的作用不可小觑。”
“多謝張兄引薦。”
“隻有有一點我要提醒你。”
“張兄請講——”
“文人圈子講究品性清高,偏偏朱彜尊卻是惹出過風流韻事之人,所以他的名聲在文壇裡不算太好。”
“何故?”
“朱彜尊有妻子馮氏,所愛的卻是馮氏那位已經嫁為人妻的妹妹馮壽常,他平日裡與馮壽常互通書信和暗暗約會不提,更是叫馮壽常借機與婆婆發生矛盾,好等來夫君的一紙休書……此後,面對文壇的不恥之聲,朱彜尊也是這般回應:吾發乎情,止乎禮,有何錯?”
“人之常情而已,我倒覺得文壇沒必要對朱先生責怪。”
“有個文人叫姜宸英,已經四十三歲了,考試一直不中,卻心心念念仕途之路。此人書法造詣頗高,是大清帖學的領航之人。而今他開始轉攻小楷,我以為,容若你的小字寫的好,想必可與他共得書法上的會神之交。”
“阿瑪修明史,我聽阿瑪提過這位姜先生,說他開啟了大清‘布衣修史’的先例。”容若搖頭歎息,“隻是姜先生的性情高傲,與我阿瑪不投機,不見得他會待見于我。”
“唉,容若你悟的深。”張純修勸道,“古時李商隐說:‘中路因循我所長,古來才命兩相妨。’現在想來,真是把道理都說透了啊!”
“我私想着,這位姜先生既然放不下青雲之路,倒是跟同樣迷戀官場和愛擺官威的徐乾學趣味相投、可得同好,不必擾了我和阿瑪明珠。”
“姜宸英從你身上得不到好處,官迷心竅是他的敗品。”張純修對那姜宸英抱着一半唾棄一半尊敬的态度,“但是他縱然生性狷狂,卻也滿腹經綸。”
“我理解他、體諒他,人在不得志的時候,性情容易大變,為了洩憤而已。偶爾聽聽姜先生罵人或是發牢騷也不錯,我改變不了他的個性,就隻能選擇勸慰他或是幫助他了。”
“容若,剛剛你還說,納蘭父子與姜宸英互不相擾的好……“
“我感動于姜先生的真性情,雖想着中舉為官,卻不肯向權貴折腰。”
“梁佩蘭是嶺南人士,清軍與吳三桂交戰之際,其專心佛法,一度想出家為僧。其才華出衆,有‘嶺南三大家’之稱,今其投靠在徐乾學門下。容若你與老師徐乾學面和心不和,不知你如何看待他的門生梁佩蘭?”
“可是我一次都沒有在徐先生府裡見過他呀!”
“這我就不知了。”
“有友可貴,交心之人可遇不可求,所以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可悲。不知道是不是六歲就開始伴君的緣故,我覺得自己的圈子特别小,無非是在天子和明府之間。包括張兄你,也是主動來結交我的,照着我自己的能耐,找不到也不知道該找朋友,而且……”
容若低頭,“我屬于一旦把一個人認作朋友,就會一輩子都不負他的類型。我不會舍棄任何人,哪怕自己被信任的人舍棄,我也甯願相信是自己的錯。我真的不會抱怨也不懂生氣,因此才很容易被其他情緒纏身,像是:惆怅、苦楚、歡喜、愉悅,都是些分明的很的狀态。”
“我不管别人怎麼對你,反正我永遠不會背叛你、離開你。”張純修比出了誓言的手勢,“你寫給我的書信、傳遞給我的小箋、相贈我物品和詩詞,我全都好好留着,甚至是你這顆心,我也願意捧着溫着。”
“多謝你,張兄。”容若淡笑,“有你這席話,寒冬似三春。”
*
中午,容若留張純修在明府吃飯。
所設食事之地,是渌水亭中段的一處賞景台。
容若知道張純修愛吃“枸杞烏雞盅”和“黃豆焖豬蹄”,便提早叫人去做了準備。他自己隻吃“雙拼闆栗芋泥羹”和“三鮮芙蓉湯”。
期間,侍女袖雲過來伺候過公子和張生。
張純修開玩笑說,袖雲機靈貌美,跟容若般配。容若道,我也覺得袖雲好,她跟我一樣,對人對事都是無挑的。
袖雲的臉上泛起兩片紅暈,就自請退下了。
容若一邊吃着東西、一邊總結道:“張兄,你跟我說的這幾位漢人,在年齡上都屬于我的父輩了。”
“他們代替不了明珠大人。”張純修擺了擺手,“容若,我隻是把值得一提的漢人們都告訴了你,可沒叫你都跟他們往來呀!”
“好,那就先不說他們了。”容若記起,“李天馥曾是我在國子監上學時的授課老師,他資助話本作家洪昇不是你的好朋友嗎?近來洪生怎麼樣了?”
“洪昇常去你資助的孔尚任的住處,與之切磋劇本構思之道,都說要寫出一部有大名堂的劇本來。“
“如此甚好!”容若為洪孔二人高興,“他倆是同道中人,終将成為一代名家,共同閃耀在大清的史冊上。”
午膳之後,容若與張純修一同散步于渌水亭的長廊之中。
在與張兄的談笑間,容若看見了在明開夜合之下“對花人獨立”的侍女袖雲,她的模樣,是有所思也有所喜,神色之間,還帶着許多感動。
容若不自覺走上前去。
他想跟袖雲說上幾句話,予她更真摯的觸景情懷……
此時,他還不知道:
在以後,袖雲就是他那聰慧能幹、玲珑通透的顔氏夫人,為他持家有方、養育兒女、打點人情往來,分擔着他的家事擔子。
【注1】
粉腮:指荷花花瓣。翠簾:指荷葉。
冰容:指冬季枯荷。謾皺:指事物的自然變化。
明鏡:指月亮。花客:指蜜蜂和蝴蝶。
【注2】
廣廈:掌管天上人間工事的神君,仙鶴是他的坐騎,有“賀喜”竣工或喬遷之意。征塵:遠離塵世。霄瓊:指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