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取之事,是重中之重。”玄烨強調,“你等切記,不可誤錄、錯錄或者疏漏。”
“啟禀皇上,為了公平公正——”徐乾學看了一眼身側的“愛徒容若”,才繼續面聖道,“這會試的考卷……不可再跟鄉試考卷一樣,用‘原卷原批’之法來閱了!”
“徐大人,朕知道你的意思。”
玄烨同樣看了一眼跟前的“愛臣納蘭”,轉而對徐乾學嚴肅道:
“你要是怕考生的字迹或者标記會影響判卷公平,那就:叫人把全部參與會試考試的考生的答卷都謄寫一份出來,再覆蓋姓名裝訂成冊,讓衆官員交替着判閱吧!”
“皇上英明!”應罷,徐乾學又問身邊人,“吾徒可有什麼話要說啊?”
“容若希望自己是個:報君恩、報師恩之人。”
徐乾學在心裡“啧”了一聲,想:這句話應的不錯,表示了赴考的決心、也展示自信的勇氣。
這以後,随着蔡大人和徐大人的告退,納蘭也走了。
玄烨沒想到納蘭不肯留下,心裡生了一陣子悶氣,才對顧問行道:“朕去坤甯宮看皇後和承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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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玄烨從梁九功梁公公口中聽聞:
“納蘭公子自打從濟國寺禅修回來後,整個人都跟天上的仙君無别,好似不喜理會凡間事一般。”
玄烨細問了一聲:“把具體情況拿出來給朕回話。”
梁九功道:“奴才嘴拙,别的事情能夠好好給萬歲爺說道,偏偏是對納蘭公子的狀态說不上來。奴才照着公子的吩咐去取了佛家的經書過來,公子又說自己不想看了,叫奴才把書送回藏經閣去。”
“真是糊塗東西!”顧問行訓道,“你怎麼不問公子要來經書何用?是給咱們萬歲爺和太皇太後謄抄祈福呢,還是為他自己靜心和除卻雜念。”
“回幹爹話,奴才見公子單手支着腦袋、呆看空白詞稿紙,真是如同神魂已經遊離體外那般,才沒敢打擾沒敢問。”
“納蘭寫了什麼?”玄烨命令道,“不管是暗諷暗罵朕錯怪他跟惠嫔的話,還是吟風頌雪的詞,都給朕拿過來。”
待到梁九功把稿紙呈上,玄烨隻見:
《鹭霖調·君知否》
寒雲初敲,對長江,萬裡兵馬何在?宮阙冰绡,檐下一霄,蘭立庭央惠葉凋。
攜明燈,禅房悄,回憶舊事風蕭蕭。問明月,君知否,冰清玉雕。
玄烨看罷不語。
他知道:納蘭對戰争悲喜交加,即便是心中的一絲柔情,也要對自己這個皇帝用皎潔的月光來證明清白,就像是“得失皆有命”似的,成了一個“愁罷愁又上心頭”之人。
于是,玄烨吩咐道:“後日叫納蘭進宮來見朕,朕要親自給他理理心緒。”
“奴才多嘴,”梁九功小聲道,“萬歲爺您的的确确是左右着每一個人的悲喜哀樂。”
“但是朕不怕說,朕心裡有那麼一些得意。”玄烨忽然笑了一聲,“拿捏納蘭的狀态,朕就是高興。”
*
納蘭進宮的那一天,玄烨帶了納蘭一起去養心殿外的菩提樹下賞雪。
納蘭覺得皇家院落裡的雪,跟楓樹林的感覺差異頗大:
一方帶着紅牆綠瓦的肅殺與莊嚴,習慣了也就可以把冷意慢慢忘卻;另一方帶着人間佳境的驚喜與值得,走進了也就可以把欣然之意發揮的淋漓盡緻。
——隻是,身邊的人是皇上。
——皇上高高在上,經曆過數場戰事之後,玄烨早就不再是“少年天子”了。
納蘭比誰都看的透徹。
“沒有哪個臣子敢像你一樣,不把朕的威嚴放在眼裡、對朕常常出大不敬之言,不怕死也不怕被朕流放。而且你還敢私入後宮、私會朕的嫔妃,被朕抓個現行……”
“皇上說錯了,前者是雲辭格格的性格,後者是您對惠嫔和臣的誤解。”納蘭轉折道,“臣覺得吧,自己和皇上之間除了國事、私事、家事之外,還有别的話題可談。”
“怎麼?”玄烨故意一甩鞭子,掃落了樹枝上的一堆雪,“坐在菩提樹下,你就想跟朕談禅啊?”
“臣隻敢向皇上借智慧,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談智慧。”
“你這是什麼話?叫朕感動,還是叫朕心酸?”
“在闡述事實而已,請問皇上:你我在世活了快二十年,意義是什麼?這二十年來,大清的江山有什麼改變?未來二十年呢,你我和大清江山又會變成什麼樣?”
“朕活着的意義是當千古一帝,你是當大清第一陪臣;江山傳位到朕手裡以後,至今為止改變的是:前明陋俗、淤阻河道、華夷有别、中原不蠻,隻可惜黨争這一點,還跟前明一樣;在将來,朕是步步向前的盛世明君,你是朕不離不棄的左膀右臂。”
“臣常問自己:過去、當下、未來,能夠跟上皇上的步驟嗎?能跟皇上一樣萬壽無疆嗎?能夠跟皇上一起見證山河長甯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嗎?”
“朕跟你說句有盼頭的話吧!”玄烨仰頭看着天際,“等到你我頭發花白了,朕就把藏在金銮殿牌匾後面的側立儲君的诏書拿給你看,讓你知道朕想立誰為太子。在此過程中,嫡長子也好皇長子也罷,就任由索額圖和明珠去排兵布陣吧!朕在将來,還會有數不盡的兒子,長遠着呢……”
“皇上要是肯給臣一個繼承家業的機會,臣就感激不盡了。”
“納蘭。”玄烨看着他,“你今天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說的都是些讓朕感動又心酸的話?”
“皇上不是威脅過臣多次了嗎?到了有必要的時刻,必将抄臣的家、拆臣的渌水亭……甚至是連渌水池裡的荷花和遊魚都不放過。”
“那是朕跟你開玩笑。”
“不是玩笑。”納蘭認真道,“臣了解皇上,明府遲早會有那麼一天。”
“朕向你承諾,不會讓你看到那一天。”玄烨伸出半握拳的左手,“朕說到做到。”
“皇上,日後臣不在了,”納蘭用自己的半握拳的右手跟玄烨一碰,“請你至少把明府各處都逛遍了、在臣的亭子裡和書齋裡小坐半晌之後……再抄再拆。”
納蘭靠在菩提樹的主幹上,雙眸有些朦胧,好似稍微一眨眼,淚水就會流下來。
皇上的皇位,後續有衆多繼承人可以挑選;而明珠經營所得的一切,卻隻有三個兒子可以背負。弟弟揆叙和揆方都還小,難說明珠的官路還能順暢幾年、能否待到次子和三子都長大到可以挑起重任為止。
偏偏我自身……容若自歎,實在是難言難脫“三十載”之谶言。
“納蘭,朕看你今日——”玄烨拍了拍陪臣的肩膀,“是被自憫多感的禅心蠱惑了本該清亮向上的内心了!”
“臣累了。”
“那就回暖閣裡去歇着。”
“皇上不是要給臣解惑和理緒嗎?怎麼食言了?”
納蘭說不上來,自己這麼問,到底是任性還是期待。
“好,朕應你。”
玄烨好似得到了尊敬一般,暢意一笑,道:“你就靠着菩提樹或者朕的肩膀,靜靜地聽朕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不必回複。即便是睡着,朕也恕你無罪。”
“嗯。臣聽皇上說。”
“朕現在最想對你說的就是:不要自尋煩惱。納蘭你作為堂堂的滿洲男子,學漢人駐緒于胸幹什麼?你說你什麼都放不下,朕覺得你多是走不出——自我設定的‘完美性格’和‘無挑品格’的緣故。你好似不怕失去什麼,又好似時刻在害怕失去,你小心翼翼且患得患失,根本原因不在于朕也不在于明珠,而在于你的修養太好了、心中的天枰端的太正了……”
近中午,禦膳房有人來傳膳。
梁九功詢問顧問行:“幹爹,萬歲爺跟納蘭公子一起睡在養心殿外頭的菩提樹下,奴才沒法拿主意,還請幹爹定奪。”
“一起睡三個字,是你能夠随便說的嗎?”顧問行甩了甩拂塵,以示警告,“仔細生出不該有的是非口舌來。”
“這……奴才也沒說錯啊!”梁九功樂觀賠笑,“他倆又不是睡在一起。”
“聽好了,”顧問行謹慎道,“你就站在菩提樹旁邊好好伺候着,直到他倆當中的其中一個人醒來為止。”
*
“花鳥風月樓”内,主人張純修留意到了一個人。
那人看上去約莫四十歲上下,穿着儒生袍服,探頭探腦,不知所圖何事。
“這位先生,你是誰啊?”張純修上前,“怎麼鬼鬼祟祟的?”
“吾乃顧貞觀,想來此處探窺納蘭公子。”
張純修心中小訝,隻當是來者不善。
納蘭光明磊落,怎能用“探窺”一詞來亵渎?這可不符合文人們之間打照面的禮數。
——我應将顧貞觀的底細摸索清楚,對納蘭公子和明珠大人有個交待才是。
張純修這般暗示自己。
【注1】于成龍被貶谪去廣西羅城之事,見第4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