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橋橫過環玦缺,遠書近屏思無言。
伶仃一宿月中禱,與共朔風對高檐。
歸心不記衣衫冷,醒卻才道舊夢溫。
多情自被雪銷去,誰知朱顔喜與愁?
【注2】
“遠黛,你倒是聰慧,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楚。”
“跟惠兒小姐一同住在明府的時候,袖雲姐姐是把規矩和行事準則一點一點地教導的,所以遠黛不敢不仔細、不聰明。”
*
積雪如被的丹楓樹下,容若和沈宛一起,同撐一把擋雪傘而站。
溪流在明滅之中透露着白與灰,凝滞于眼前。
磐石在蒼涼之中散發着古與韻,巋然于身側。
風鈴在飄搖之中傳訴着美與哀,曳然于耳邊。
容若喜歡這樣的意境,有圖畫,有中堅,有聲響。
水之不動,似成形的帶着曲線的玉上長軸,觀者隻能作畫于心中,而不能染色潑墨于其表面;磐石古樸,自有勁力之的無窮浩渺與宙思無窮,觸者隻能立命于胸懷,而不能小觑亘古于其風霜;風鈴清新,誰人懸挂于樹梢之上?見者或贊歎或許願,終究是在成全成就他人的誠心。
要是重提康熙皇帝對自己态度,容若不禁垂眸。
——皇上似乎喜歡獨當一面,又似乎想要把那份“真龍氣概”換做事後的“傲氣談資”,來躍然于君臣對話的天地之間。
——除鳌拜、除朱三太子逼宮的黨羽,我都被皇上從身邊支開,沒法跟皇上一起并肩面對危機:有所遺憾,憾在我滿身的膽識和勇武未能施展;有所感動,感動在皇上沒有把我置于千鈞一發的險境中;有所不解,不解我是否有“君側的添擾或分心”之嫌。
現在世道安好,容若可以自由地進出皇宮。
養心殿、藏書閣、禦書房……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再時不時地被康熙皇帝叫到身邊,時而為友、時而為臣地擔待玄烨的一切喜怒哀樂。
這樣的日子和場景,因為已經習慣,所以就沒什麼自怨自艾,反而是徘徊在“有幸”和“謹慎”之間,做着一個陪臣該做的事,品味一個陪臣該品味的滋味。
算下來,從六歲到玄烨身邊,至今十九歲,已經整整十三年。
容若的忠孝和感情,無所謂淋漓盡緻,但也起起落落。
将玄烨日益塑全的君主風範看在眼裡;
把明珠時強時弱的為臣權柄明在心中。
對惠兒放手而未放手,深宮的紅牆綠瓦相隔,從此情分和思念各兩方;對沈宛喜歡而不能言之于衆,相會為幸,和詞為雅,得側帽飲水之樂,惜飛花選夢之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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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和沈宛一起走在楓樹林中。
地上雪非深,踩之無聲不留痕。林深不見鹿,探之幽然覺意深。
沈宛道:“終于得見公子,跟公子近距離在一塊兒,我高興。”
“這半年以來,自中秋節過後,月亮就沒有真正圓過。我在家裡思宛卿來見,思之不得,又恐思之太甚,終究兩不相好,落了阿瑪和額娘的口柄。”
“那公子不該走出家門來見嗎?在隻屬于我們的‘飲水詞歌·素菜館’的雅室内。菩提子在,奇楠馨香在,蓮華和瓶花都在,隻差相聚之人和待落的筆墨。”
“雅室外的金桂樹盆栽,你看了嗎?感覺怎麼樣?”
“管事的人挑的,沒有公子親自挑的好。”
“我近來倦去草木市場挑花,也沒興緻去看草木市場的老闆們送到明府的花,隻是對着一池冬荷不覺乏味,猶聞枯葉浸雪的芬芳。”
“荷似女子,夏日素豔自有時,冬日沉斂是常态。”
“世上最會寫荷花的人是李商隐,他的絕筆詩正是寫荷花。”容若側頭一想,“以花為絕筆詩謝世,安然美好。我家的院子裡種着一對明開夜合,我叫它們‘雙夜合’,想來伴它們而逝也未嘗不是幸事。”
“我不許公子這麼說。”沈宛單手輕掩容若的嘴,夜合花是給人延壽的,不是給人别離塵世的。”
“這會兒那兩棵夜合樹還沒有長大。”容若用手觸了觸就近的楓樹,“等十年,十年後我三十歲,正是夜合樹長的最好的時候。我希望到時候,宛卿你在我身邊,站在夜合樹下共度人生無數春秋的人,是你。”
“我答應公子,不管過十年還是二十年,不管名份是什麼,我這顆心始終歸公子。”
“宛卿,我怕委屈你。”
“不委屈,除了公子之外,我本就不愛這世間的其他男子。倒是愁自己的容顔漸變,經不住公子賞看。到時候,怕是流淚也打不濕脂粉,對鏡也看不透本真,全靠性子和彼此間珍藏的詞稿來向公子證明:是我,沈宛。”
“你的容顔在變,我的容顔不也在變嗎?隻要心事沒有跟着大變就好。宛卿你跟我相處久了,會不會積攢心事?”
“我所有的心事,在見到公子的那一刻就分化瓦解了,可見都是關乎風花雪月的多。但是跟公子談論家國天下的時候,我心中又洶湧澎湃,再度在豪言壯語中藏着不可對公子說的:師傅的教誨。”
停了停,沈宛問:“這是否也算心事的一種?”
“嗯……如果‘師傅的教誨’從心事轉變為負擔的時候,宛卿你就跟我說一五一十地說真話,好不好?”
“我,信任公子。”
*
容若帶沈宛到楓林深處的一處溫泉旁側。
他看着氤氲的霧氣,笑道:“以前我沒發現這裡的洞天,自己尋得以後,就覺得大自然的造化好。”
“既然是無人管理的上天設造之水,公子敢不敢縱身而下,自成溫泉之中的‘如蘇’?”【注4】
“我沒法給你一場如蘇雨,也沒法讓你看陣陣撲騰的水花,但我願意除卻鞋襪,與你一同坐着:沐足談天、打發時間;手撥池面,彈指微瀾弦。”
“這般場景最好。”沈宛先一步動作,素足入湯,“隻屬于你我,不為誰所擾。”
容若與她,肩并肩相依,有說不完的話。
一池溫潤,心與心共鳴,是有不舍的願。
“雪含層林白,楓餘幾樹紅?”
容若帶笑,應景吟出上半句,他想考考沈宛怎麼接下半句。
“已許度碧空,與君侯春風。”
沈宛聰慧,接的恰到好處,他如碧空、他似春風。
“應攪畫中水,帶露沾衣歸。”
“不應問殘陽,疏脈瓊屑飛。”
“宛卿,你聯的好。”
“那就請公子多出幾句吧……”
容若猜測:“你這會兒應着接着、思着想着,回去後是不是獨自憶着寫着、留着存着?”
沈宛對公子颔首一笑:“屬于你我的詩話和詞話,自當如此。今日獨占公子,必是要抓住公子不肯放手的。”
容若仰頭望着殘陽,單手環過沈宛的細腰,摟她在自己的半胸中,
溫橙的顔色,暖融的心跳,他們之間的小歡愉,定格在這處佳境。
【注1】貼加官:将桑皮紙噴水或浸濕,一張一張覆蓋在受刑人臉上、直到受刑者死亡的殘酷刑罰。曆史上王輔臣的确有過想要這般自盡的舉動。
【注2】環玦缺:此處指月亮未圓。與《調笑令》中那句“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是一樣的意境:心到、人到、情不可到不可外露。
【注3】章節标題,“惠蘭”是“惠”嫔和納“蘭”容若的名字的合稱。
【注4】如蘇:神話傳說之中的仙君,掌管天上雨露和天下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