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你還好嗎?你阿瑪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還有,三爺走了嗎?他有沒有刻意為難你?有沒有叫你積郁心事在心頭?無法釋懷的時候,就請你想想我吧!因為,我也想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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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府,納蘭房間。
納蘭坐在書桌前,照着玄烨的命令給施琅寫密信。
信件的内容是跟台島相關的,包括一些行動要領,以及朝廷肯調撥糧草、輸送兵力、承擔軍費的三大諾言。
玄烨聖閱之後,道:“你寫出來的東西,比朕身邊的那些聽從聖意之後、代為拟旨的大臣要好,既能夠保證武将施琅能看懂、又沒有将朝廷對态度的暴露的太明顯。”
納蘭道:“皇上,你在臣家裡談政務無可厚非,可是換做談軍務,被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刺探到了風吹草動,就是明珠父子的‘居心叵測’之嫌。”
“秋梨的事情朕桡了你,作為交換,你為朕做點‘軍務’上的筆墨貢獻難道不合理嗎?朕沒打算跟你通宵暢聊台島之事。”
“臣有這份心,也想出這份力,隻是懇請皇上明早回宮以後,跟臣在禦書房裡再單獨聊。”
“你願意随朕一起回宮就好,今晚朕睡你房間,你睡哪兒自己自便。”
“臣安排了獨自去賞紅葉的行程,打算給‘飲水詞歌·素菜館’添一盆丹楓樹矮苗,請皇上的意思:明日禦書房商議軍務過後,臣這些時間,能有還是不能有?”
“朕心裡明白,有些風景你是要看過心裡才覺得過了秋,自己賞楓的時候小心一點,隻許贊歎不許惆怅,知道了嗎?”
“臣聽皇上的。賞楓過後,會寫詞給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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渌水亭月下。
明珠父子坐在一起,桌子上放着一壺紅棗蓮子湯飲和一盤夜點餅食。
明珠詢問:“皇上睡下了?”
“嗯,睡下了。兒已經派人去宮裡傳話,好讓太皇太後知曉和放心。”
“明早你陪皇上回宮以後,阿瑪會去慈甯宮給老祖宗請罪。”
“阿瑪要是去了,不是恰好證明了皇上有過失嗎?皇上認為自己出宮私訪是對的,阿瑪沒有必要因小失大,撫平了老祖宗的心情、卻失去了皇上的信任。”
“你真覺得自己派人給老祖宗傳的話,能管用?”
“不讓皇上有失體面,不讓納蘭家自覺有過就好。”
“阿瑪覺得秋月冷涼,你呢?”
“還沒到真正的寒冬,月照人月不覺人心事,人望月人埋怨清晖冷,不如不看、不如飲湯嚼餅,說些自在的話。”
“你擱在房間裡的地圖,皇上看見了嗎?”
“兒出門之前卷起來了,想必皇上不會半夜起來翻。”
“你在‘花鳥風月樓’對皇上動手了?為了一隻梨。”
“為人為臣,總該把原本就屬于自己的東西争到手吧?兒不想讓着皇上,反之皇上也喜歡真性情的納蘭,就交手了一陣子。”
“張純修有把這個消息封鎖住嗎?”
“兒不知道,過後阿瑪親自去過問就好。當時樓梯上無人往來,兒想張兄應該已經先一步做了部署和隔人耳目。”
“好,你跟皇上之間的事情你自己處理,‘花鳥風月樓’的風聲阿瑪會善後。但是阿瑪要你當面交待明白:皇上說的你被一個冒然送秋梨的姑娘迷的神魂颠倒,是怎麼回事?”
容若飲了半碗了紅棗蓮子湯,默然面對明珠。
明珠切餅食的動作忽然停住:“你該不會是覺得自己無錯吧?”
容若十指交錯,“不可預測之事和無法預料之情,全是意外,算不準時間也不曉得對方是誰的,阿瑪讓兒如何承認有錯?”
“那也不能趕巧發生在皇上面前!”
明珠用指關節反敲了幾下桌面。
“她不知道‘三爺’是皇上,她隻認得納蘭公子。”容若真切請求,“這事已經過去了,皇上做了罷,阿瑪也不要追究了可好?”
明珠責令道:“她給你的梨,明日早上你當着皇上的面扔掉。”
容若自然是不同意:“阿瑪您是不是有點太過了?”
“這樣能夠換來皇上的舒心,怎麼做不得?”明珠教導兒子,“你的身份,本來也不應當拿别人随便送出的梨。”
容若本能反應道:“她不是随便送的!”
明珠語重心長道:“你把誰人的心意都看得很重的這一點,要改改。”
“兒隻是在乎。”
容若難以描述那一份來之不易的情感。
自己跟沈宛之間,相互理解,愛好相投,要不是滿漢身份有别、門第階級有差,自己早該把沈宛娶進門了,陷入今時今日——
“約見靠機緣,私會在寝室”的不可說境地,苦樂不均,堪與誰言?
“家國天下更值得你在乎!”
明珠說的言簡意赅。
“是,兒從未放下過。”
容若應的問心無愧。
“那就好。”
“兒明白,阿瑪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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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若到了一間側面居室歇下。
袖雲進來陪伴,為公子開窗引月,點香清神。
“深秋看丹楓樹好。”容若蘸墨畫楓葉,“像是李商隐在《訪秋》裡面說的:酒薄吹還醒,樓危望已窮。殷勤報秋意,隻是有丹楓。”
袖雲道:“喝點小酒、被風吹醒,不着寒涼,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狀态。樓高所見,不是煙波江景、也不是天外飛鳥,而是深秋紅楓,看來李商隐也是個炙熱的君子。”
“趁着時間充足,我做規劃讓自己多去各處走走。比如說:看景緻、聽鐘鳴、觀層巒、辨玄理。留給自己的餘閑充盈,心情自然愉悅,病痛自然不會找上來,這樣會試就能萬事俱備,再一鼓作氣通過殿試,成就自己的抱負。”
“公子一個人行走,不覺得孤獨嗎?”
“我的惆怅和我的心事,本就與生俱來,不是皇上說放下就能放下的。所以我甯願當個明白人,自己面對眼中所存所見的一切。”
“那公子覺得,風景是站着看好?還是坐着看好?”
“分場景:室内向窗,是坐着看好,能得寫意心情;外頭臨風,是站着望好,能抒胸中情懷。”
“在皇宮中,在皇上身邊呢?”
“那裡沒有風景,隻有不分四季的天光與暮色,君悅就是晴空萬裡,君怒就是黑雲籠罩,為臣者的喘息——豔陽高照之下不為人所見、狂風暴雨之中更不為人所知。”
“明早老爺的吩咐,公子照做嗎?”
“我倒是想叫小廚房提前一步把那兩隻秋梨跟冰糖一起炖了,用作早膳的甜湯。”容若搖頭,“如此一來,阿瑪和皇上就該雙雙責罵:納蘭把心給了個‘野丫頭’,不忠不孝!”
“公子要是不嫌晚睡,袖雲現在就去炖冰糖秋梨可好?”
“好。我費些時間畫墨楓樹,晚點睡,睡前飲你炖好的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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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罷墨楓樹,飲罷冰糖秋梨甜湯,容若反而毫無睡意。
他覺得是自己在家中換了安睡的居室,“認生”的緣故。叫袖雲去房間詢問過皇上的情況之後,得到的回複是:“皇上睡的很好。”
“墨染的楓樹不同于寫意的。曜黑色安默沉穩,像是科爾沁草原上的丹楓,對天對天地、對日月對風沙,從未向環境屈服過。”
“公子覺得商隐眼中和筆下的紅楓太熱烈了嗎?”
“隻是可惜了那番意境:紅楓應向晚秋,賞楓人應執茶以對,商隐卻是酒醒後孤立高樓,自是無限蒼涼。他想展示自己心中那一團勝卻紅楓的炙火,哪知筆墨終究是出賣了他:丹楓斑駁斷人腸,雁過無痕天際涼。”
“商隐隻是強作樂觀,畢竟他自打娶了王茂元之女王晏媄之後,就是一步錯步步皆錯,最終陷入牛李黨争、憾逝宦海。所以袖雲覺得,商隐對待丹楓樹,在對愛妻的思念中‘以樂襯悲’也是有的。”
“袖雲,我愛跟你論詩。”
“是,”
“袖雲,明日我賞楓過後,挑幾片最好的楓葉回來給你。”
“袖雲願分公子點點愁。”
“我不愁,丹楓樹要心情收斂着來看才好。同樣,給袖雲你的楓葉,也要‘雙面澄澈、素心歡悅’才好。”
濃淡交錯疊,片片滿長天。
相近芳猶在,風過心似添。
桃源絕風塵,洞天相往還。
持此誠慊意,随伴明君邊。
題詩完畢,容若道:
“這幅《秋墨染楓圖》,就給皇上吧!天亮後我再去書房取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