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在一片安靜之中發出一聲爆炸時,明珠驚的放下碗筷,大步走出了廳堂。
覺羅氏帶着兒子們跟了出去,去往聲響傳過來的地方:渌水亭長廊盡頭、容若和揆方書法作品:“平安納福,蘭玉齊芳”的立石處。【注1】
“老爺。”先一步到達現場和檢查現場的管家道,“被炸碎了的是布景的假山,刻有長公子和三公子的書法作品的立石無事!”
“好好給本官查清楚,是事件還是事故。”
“是,老爺。”
明珠迅速冷靜了下來,沒有大作大罵:“大膽張岱信徒之輩,敢在我明府之内埋炸藥!”
容若道:“金叔,你去把這事跟外頭的統衛說,叫他去回了皇上:納蘭一家忠君報國之心不變,堅定地站在皇上身後,支持皇上的‘破漢制、滿漢文化并重’之策。”
“是,長公子。”管家應道,“奴才這就去去辦。”
“如今皇上要壞規矩和開新制,就跟習慣了拿我兒容若來當‘理由’一樣。我明珠在朝務上兢兢業業,還要顧着皇上的面子來委屈自己的兒子,這叫什麼事?”
“老爺,為了納蘭家,”覺羅氏提醒,“您也要為後宮的惠兒多做考慮才是。”
“如今我明府家事和我兒性命都朝夕難測,哪裡有空去管惠兒的處境?”明珠走在渌水亭長廊内,“惠兒要是聽聞了納蘭家的處境,應當反過來體諒我這個伯父才是。”
“妾身聽說,太皇太後聖壽将近的這些日子裡,皇上都是去坤甯宮過夜的。”
“夫人,以前本官認為惠兒應當徹底把容若忘了、一心一意對待皇上,現在卻不同了。深宮寂寥,惠兒心中藏着一個人也好,不會把日子過成年。”
容若驚訝:“謝阿瑪開明!”
“阿瑪說歸說,容若,到底你和惠兒之間還是要守着宮規為妥。”
“兒明白。”
*
當夜,容若通宵未眠。
把多日積累的細綱彙總成了清晰明了的章綱,再章綱合為全書的大框架,做出了一份《渌水亭雜識》的目錄來。
天外微微亮,容若托腮道:“編寫經典《古抄本十二卷》枯燥,能有《渌水亭雜識》兼作遊目騁懷之調味,我心朗然。”
“袖雲喜歡公子寫的這句:詩至明遠,而絢麗已極。公子始創的‘絢麗’一詞與‘明遠’相承相呼,湛妙。“
“你知道為什麼寫詩比填詞難嗎?”容若起身走出房間,“詩講究格律,将流派和人的性情劃分的太明顯,我讀唐詩佳作,但覺得翩跹,詩人的心何嘗不多思?隻是那份‘思’化作文字以後,就不似在心中醞釀時純粹了。”
袖雲跟在容若身側,相伴走往渌水亭長廊盡頭。
她問:“引經據典來讓詩作的品味更上一層樓之事,不是人人都做嗎?”
容若緩步向前,“随着詩稿增多,自然就能夠擺脫那種狀态。引經據典未必好,直抒胸臆未必就不好,不如折中,以詞歌換詩篇。”
駐足在缺失了假山的“明府一景”面前,容若單手觸摸着“平安納福,蘭玉齊芳”石刻,然後,單倚而思。
好久,他問侍女:“袖雲,你說我有什麼錯?什麼過?我跟皇上的關系是不是給阿瑪添擾了?阿瑪提起這層關系的時候,連額娘都沒有正面回應、隻拿了惠兒出來轉移話題。”
“不是應該反過來嗎?”袖雲溫聲道,“是老爺跟皇上的關系,讓公子在皇上身邊:陪臣不像陪臣,謀臣不像謀臣,倒成了皇上的知己。那種定義獨特的:悅時相贊、怒時相殺、用時榨盡、惜時相投的知己。還不如曹寅曹子清,做伴讀就是伴讀,做玩伴就是玩伴,做侍衛就是侍衛。公子的苦楚和悲喜,袖雲知道。”
“父恩所在,君情所束。”容若不覺得石頭冰涼,唯獨一顆跳動的心如在冰原走過,“阿瑪和皇上都能有私心,唯獨我不能有。”
“公子着了旭日初升前的涼意不好,不如回房吧?”
“不回。隻去看看明開夜合花。”
“過後呢?”
“坐在渌水亭裡編書《古抄本十二卷》,順便把國子監的功課完成。然後,讓人以阿瑪的名義給施琅大人送一籃櫻桃,附上小箋:越鳥誇香荔,齊名亦未甘。南園無限樹,獨自葉如帏。”【注2】
“公子細心,隻是施琅大人一介武将,可知小箋深意?”
“施琅大人隻需看懂表面意思即可:櫻桃不甘心與被越鳥誇贊的荔枝齊名,然而南方樹木衆多,唯獨難在枝繁葉茂的綠意之中覓得櫻桃身影。”
“林高樹密,櫻桃若不得‘明索兩黨’之一的庇佑,必将銜入鳥喙而遭食殆。”袖雲問,“施琅大人真的能看清方向和做對選擇嗎?”
“袖雲你不能想着他現在就能看清、能選對。”容若站在明開夜合花旁側,“我倒是覺得阿瑪和索額圖都錯了。”
“怎麼說,公子?”
“對施琅大人,阿瑪的态度是背地裡下賭注觀望,索額圖的做法是把人請去府上直面拉攏。”容若搖頭,“施琅大人是有性子的武将不是文人啊,‘明索兩黨’哪能走極端?照我看,想要得到施琅大人的效忠之心,還得是以‘人情交往’為上。”
“公子為什麼不用自己的名義送?”
“袖雲你忘了?”容若笑問,“我出不了家門,我的名義的東西更出不了家門。”
“那此事也要瞞着老爺嗎?”
“對,瞞着。能把一份人情留作施琅大人回福建前的感動就好。”
容若碰了碰明開夜合花的葉子。
忘卻該忘的事情、放下該放的執念、擱淺該擱淺的想法,記住自己做為明珠之子的責任。
這樣,就好。
——宛卿你知道嗎?我非常喜歡明開夜合。階前雙夜合,簾影葉影疏人影,花香沉香菩提香,共晴雨,共明晦。
——《缒金絲·與卿見》,這個詞牌名是我為宛卿你而創的,也是為明開夜合而創【注3】,隻是第一曲卻用在了鵝黃花(蜀葵)上。
我想,宛卿你能懂。
你若不懂,那就是我獨自寂寞、自嚼心事入墨。
*
徐乾學到達集客之所“花鳥風月樓”時,果然見到了勢焰嚣張、躍躍欲試殺了納蘭公子以平恨的前明士人們。
隻身進入,除了手上的一卷《春無蹤迹誰知》圖和藏在靴内一把用作防身的匕首之外,徐乾學沒帶别的東西。
一位跑堂的把徐先生領到了衆人面前,那一陣高過一陣的“不滿聲”和“行動聲”才稍微有所回落。
“本官徐乾學,内閣大學士,‘天下第一大才子’納蘭性德的老師是也。”
徐乾學不怎麼情願地向衆人行了拱手禮,表明自己也是漢人的立場後,道:
“本官想,張公之書被禁之事,諸位對我朝皇帝的說法和對美玉似的納蘭公子有點誤會。”
見眼前人一副官姿和官腔,前明士人們哪裡能忍?
知紛紛指責道:什麼叫做“我朝皇帝”?我等何時認可過滿人統治天下!什麼叫做“美玉似的”的公子?我等視他為當碎當摔之瓦片!
徐乾學隻得在前明士人們的犀利目光和仇恨之言中改了口:
“當今聖上兼容并包、海納百川,不但拜漢人為師更是聘請了洋人老師,更有‘琉璃瓦似的’貴公子教授天文和算數,難道不該稱為明君嗎?”
徐乾學複強調:“本官的意思是,貴公子的本事不在于文武兩道,更在于天體觀測和測繪計數啊!所以你等勿要覺得貴公子擡舉你等、把那些文绉绉的東西放在眼裡。”
“徐先生的意思,是我等走孔孟正道的文章,不入滿族貴公子的眼嗎?他納蘭性德能寫漢詩、能填宋詞、能寫好字,但是他能說好漢話嗎?如何能将一個生下來就說滿語之人與我等相提并論?”
在士人張觀可的罵聲中,徐乾學才意識到:
自己呈了一時心情,說錯了話,接下來再怎麼着也不能貶低弟子納蘭性德了,不然真沒法向太皇太後和皇上交差。
“張士人你說的是哪裡話?”
徐乾學為自己的弟子開說:
“愛徒容若聲如天籁,滿蒙漢三語都能表述的清清楚楚。”
“我這個老師還私想着:容若日後定要娶了一個跟他有着一樣的才情的漢家姑娘才好!就像是徐某的知交宋應星宋公的徒弟:沈宛宛姑娘,她跟容若就好是般配。”
此時的徐乾學,隻是在信口胡說。
——他不過是把沈宛當成了一個例子,完全不知道她跟容若真的在談感情。
——他亦是無法料想,在往後沈宛和容若的感情發展會何其曲折與艱難,真是應了容若那句:“天笑我嗔!”
衆前明士人似乎沒領宋應星的情面,又或者認為像徐乾學這樣的朝廷走狗壓根不配跟宋應星打交道,都在臉上露出了鄙夷之色。
士人何尊如道:“徐先生大可不必瞎操心别人的婚事,也大可不必搬出宋公來給自己增加份量。我等日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明府有所行動,隻怕是把納蘭明珠和納蘭性德父子的神經繃的夠緊,夜不能寐,寐不能安。”
“你們這些陰險狡詐之徒!”徐乾學終于到了反罵的機會,“真要是想取納蘭性德的命來為禁書之事出氣,那就光明正大地去取,在明府偷偷摸摸地搞小動作算什麼?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踐行孔孟之道?真叫本官笑話!”
張觀可問:“一個滿族貴公子的一句話,就能讓大清天子胡作非為,這能夠以徐先生進場後開口就說的‘誤會’來草率定論嗎?”
徐乾學的腦子飛快一轉,反問道:“愛徒容若才高蓋世,就算是叫皇上禁了一本張岱的書,那其他前明大家的書數不勝數,他能叫皇上禁的過來嗎?”
“這……”張觀可遲疑,“的确禁之不盡。”
“所以你等不能怪他,不能打刺殺他的主意!”徐乾學一身正氣,“年輕人,難免有些傲氣,才會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而做些說不過去的事。但是,你等看看張岱的對此事的态度,張公有煽動你等去報複納蘭公子嗎?”
全場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