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内,興化坊。
靖安侯府先前乃是秦王王府。
秦王政績平平,倒是喜歡玩花弄草,這座寬敞的多進院落不見浮誇的奢華,處處都是賞心悅目的雅緻。
秦王離京後此宅一直空置,直到被天子親自批入沈逆的封賞名錄之中。
靖安侯府早就被打掃幹淨,隻是這位新主人還未搬入任何家私。
府内除了一間裝滿賞赉的屋子,其餘各處空空蕩蕩,婢女們行走時都能聽到回聲。
府中沒有家私,但作為當今帝國唯一雙S機械天賦的機械師,無論走到何處,沈逆必定會随身攜帶機械工程箱。
侯府北邊的一間僻靜廂房,暫被征用為工作室。
廂房連着一處湯泉,據管家萬姑姑說,這處湯泉曆史悠久,能驅風止痛。
沈逆将邊燼抱到湯泉邊。
本想親自幫她沐浴去污,可她倆之前有那檔子事,怕邊燼醒來知道後會多想,便叫府中管家萬姑姑過來幫忙。
萬姑姑勤力,立即去備沐浴器物。
沈逆離開前提了十多條注意事項。哪些傷口要避開,哪些傷口一定要清洗幹淨,以及哪些傷口清洗的時候用哪些藥劑,以及噴上多厚的防水層……
萬姑姑:……
萬姑姑五十有一,幸好一直在當差,腦子還算靈光,也有意在新主面前表現,便将這些繁雜的條件統統寫入記憶模塊之中,一會兒也好翻找。
萬姑姑曾經在雙極樓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内務管家,後來邊燼失蹤沈逆離去,師門徹底沒落,她便到長安城讨生活,與師門舊友們一直有來往。
沈逆對她知根知底,交代完便離開了。
沐浴完畢,沈逆親自拿了毯子過來。
萬姑姑擦着汗過來對沈逆說:“你師姐醒了。”
沈逆走到湯泉邊,滿目熱氣當做屏障,她什麼也未看,将邊燼裹緊,抱着她往工作室的方向去。
離開時她對萬姑姑說:“我要閉門五日,任何人來訪都不見。”
萬姑姑:“喏。”
沈逆的動作已經極度輕柔,細微的動蕩依舊痛到邊燼渾身輕顫。
沈逆知道她忍痛的能力一向很強。
普通人要是遭這份罪,恐怕早就叫得撕心裂肺。
而邊燼,隻有微不可聞的一聲細吟。
路上,天降細雪。
鼻尖發涼,懷中人安靜溫暖。
這位斬盡寇雠,以鐵腕著稱的前北境總都督,身軀也和普通人一樣柔軟。
胸前傳來輕輕的摩擦聲。
邊燼費勁地擡起頭,看向抱着她的人。
沈逆垂眸,迎上邊燼那雙眼。
記憶中大師姐的眼睛冷冽如雪,暗藏烈星,任何時候都明亮從容,充滿威嚴。
從未這般虛弱,微紅。
“阿搖……”
邊燼忽然喚了這個小字,無力地攥住沈逆的衣襟。
沈逆沒有應她,用腳頂開門,把邊燼放置在準備好的工作台上。
無論是“沈逆”這個大名,還是“阿搖”這小字,都是邊燼起的。
據說當初她在西極峰撿到不滿周歲的沈逆,正是最忙碌的時候,她自己也才是個半大的孩子。
可沈逆必須要她抱在懷裡,邊搖邊哄才肯睡覺。
再忙邊燼也一直縱着她,還給她起了一個略帶戲谑的小字,阿搖。
一叫就是十六年。
自六年前向她表白後,她就再也沒有喚過“阿搖”這個小字。
寄回雙極樓的書信裡,很少提到沈逆。
即便迫不得已提到,也都是直呼大名。
戴上手套,提來工程箱時,沈逆在想,邊燼是認出我了,還是在做夢?
她也會夢到我?
回眸,伏在床上的邊燼,又一次在精疲力竭中陷入昏迷。
掀開絨毯,面對邊燼傷痕累累的後背,沈逆開啟第一輪漫長的修複工作。
……
一晃數日。
大明宮,含華殿内。
終于将魏王連哄帶騙請了出去,天子李渃元将朱砂電子筆轉了又轉,雙腳在空中交錯晃蕩着,往門口望了幾趟,問身邊的内侍:
“沈逆如何還不來?”
内侍無言以對。
能讓天子等着,這靖安侯的功績和膽子都算是曠古無兩了。
可誰叫天子現在得仰仗她呢?
内侍恭順道:“奴婢瞧瞧去。”
内侍剛走到含華殿門口,便見沈逆面前擋着一人,正是此人拖住了她面聖的腳步。
擋路者約莫而立之年,一身紫袍,胡須修剪精緻,肩上搭錦色裘衣,左眼眼眶下有一道嵌合紋路,瞳孔表面是抛光的钛合金,雖轉動時和右眼保持一緻,瞳仁冰冷的銀灰依舊讓人無法忽略。
此人正是剛才被天子敷衍回程的魏王李褚。
李褚負手而立,與沈逆說着話,卻是看着天邊雲雀。
“……靖安侯不僅年少有為,還難得心胸開闊,着實讓本王佩服啊。”
李褚像一隻精神抖擻的錦雞,還特别有自知之明,知道沈逆不會搭話,便自己接着往下說:
“聽說你與那邊燼師出同門,卻有宿怨,沒想到你會不計前嫌,對天子信誓旦旦将她保了出來,還前往大理寺獄親自将她接去你侯府。靖安侯這等寬宏大量,本王甚感欣慰。”
沈逆慢悠悠地“哦”了一聲,“魏王欣哪門子的慰?”
李褚都做好跟她虛與委蛇的準備,誰知沈逆的回應這般輕佻又直接,完全不将他放在眼裡。
他好歹是當今天子同母胞弟。
區區一個靖安侯,竟敢對他出言不遜。
李褚臉上的神色變了變,終究壓着脾氣,沒有發作,笑容更盛。
隻是這回,他目光從天邊收回,緊眙着沈逆。
李褚道:“邊燼曾出任北境總都督,統領北境十二州,也算是為國盡過忠。如今殘廢了,身上叛國疑罪未除,但我們皇家向來寬仁大度,即便有錯,也會念在過往的功績準她安度殘年。本王已呈請聖上,納邊燼為妾。”
無論沈逆和邊燼之間到底有多深的龃龉,邊燼都是雙極樓的大師姐,備受崇敬的當家人。
這魏王要納她為妾,便是将雙極樓的臉往地裡碾。
這些年李褚一直在緊盯邊燼的動向,伺機報複。
他的左眼,正是邊燼射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