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逆自天邊來,乘着飛艇像一支離弦之箭,轉眼刺到城門口。
城門令從未見過沈逆其人,隻聽說過她手段狠厲,以為是位虎體武将。
擡起雙臂正待施禮,卻見從面前閃過的女郎約莫雙十年華,頭戴幞頭,绯袍之外罩着件白領玄背大氅,大氅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
一陣烈風兜面而來,城門令和列隊士兵皆被吹得咬牙閉眼。
隻有那女郎眉眼不動。
似來自苦寒之地,這點風雪并不放在眼裡。
沈逆分過來一眼,細長的眉眼斜挑。
玉容似花,粲粲若妖。
城門令雙唇動了動,神志都被她這明豔的一眼蕩迷糊了。
恭迎的話沒來得及出口,沈逆已經飛入城門,消失無蹤。
沿着朱雀大道,沈逆向大理寺獄的方向低空飛行。
滴——
飛艇中控屏上顯示有“飛鴿傳信”,來自曾傾洛。
曾傾洛是沈逆在雙極樓時的外門師妹,也是她在京中的耳目。
失蹤三年的邊燼如今身陷囹圄,這則消息是曾傾洛第一時間傳給她的。
點開曾傾洛的信。
曾傾洛在信中說:【大理寺嚴刑拷問,沒能從大師姐口中撬出半個字。他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大師姐應該受了不少罪,你要有心理準備。】
沈逆心裡有數。
羁押在大理寺獄的都是惡名昭彰的朝廷要犯。
無論什麼罪名,入獄之後得先脫一層皮。
入此獄,等于半條腿邁進了鬼門關。
近十年來,沒人能從大理寺獄中脫罪。
邊燼是第一個。
多年未見過邊燼,此時沈逆的心情有些複雜。
六年前,十六歲的沈逆被邊燼罰跪師門,重懲十鞭。
之後邊燼重回北境,兩人再無聯系。
師姐妹關系決裂的傳聞很快從師門傳遍整個京師。
之後三年飛逝,師姐沒有回來,傳回來的隻有她叛國失蹤的消息。
日日都在苦練的沈逆再無人能管束她,她在天子行宮前攔下天子,禦前自薦,出征燕落。
到了遍地狼煙的燕落,沒有尋到邊燼和軍隊的身影,卻查到邊燼的百萬大軍全數折亡的噩耗。
大軍覆滅的原因竟是邊燼賣國求榮,害死同袍後投奔敵國弦晝,與弦晝女帝尋歡作樂,糜亂不堪。
又是三年,沈逆肅清邊關,卻始終沒能找到邊燼的身影。
燕落大捷,班師回朝前夕,曾傾洛傳來消息。
邊燼被專為天子辦事的麗景門發現,已押解回京,打入大理寺獄,要她交待罪行。
沈逆覺得此事蹊跷,上疏天子後,連夜回到長安。
飛艇降落在大理寺獄門口。
大理寺卿聽聞靖安侯一口氣奔回京師要人來了,趕來迎她。
“侯君。”
面對沈逆,大理寺卿一貫鐵面無私的臉上難得露出笑意。
“人還活着,就是狀況有點不太好……”
大理寺卿說得很委婉。
豈止是“不太好”。
沈逆看向被獄卒架着雙臂拖來的女人。
眼前人囚衣褴褛,渾身血污,亂發垂落,雙眼被黑帶遮蔽不能視物,下半臉罩着合金嘴罩,看不清面目。脖子上箍一圈黑色的禁锢環,環上下邊沿處将女人雪白的脖頸皮膚磨得紅腫不堪。
這種禁锢環内配有引.爆裝置,若是要犯逃脫大理寺獄範圍,禁锢環會立即爆炸。即便是最堅固的金屬義頸,都會在一瞬間炸得稀爛。
透過囚衣裂口,能看見女人肌膚上布滿了電擊的傷痕。
義體殘斷,脊柱嚴重受損,無法站立,甚至連被人架着的姿勢都會讓她痛不欲生。
眼見這殘損之人,和沈逆年少時纖塵不染、高山深雪的夢中人相去甚遠。
沈逆脫去鹿皮手套,潔淨的手托起女人覆着血污的下巴。
她無法開口,也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任人将她臉龐擡起。
是邊燼。
即便破損得猶如一攤廢鐵,臉龐被遮去一大半,沈逆還是一眼就确定了,這是邊燼。
是雙極樓說一不二的大師姐,也是殺敵如刈草,威名震宇内的“帝國之刃”。
高傲的眼,俯視過所有狂妄的臉。
一雙腳,踩過無數猛将的頭顱。
聽聞邊燼領兵上陣,敵軍不攻自潰。
一代人的白月光,如今殘如廢紙,任人欺淩擺弄。
大理寺卿見沈逆臉色陰沉,也聽聞她們師出同門,即便有過結,恐怕還是心念舊情。
他趕忙解釋:“侯君,她被麗景門抓回來的時候,脊柱已經完全斷裂了,顯然是受過酷刑。這可不是大理寺所為。”
見沈逆不言不語,大理寺卿輕咳了一聲,用埋怨的語氣對獄吏道:
“人都帶出來了,怎麼不解開捆縛。”
兩個獄吏有苦難言,他們不敢,那可是邊燼。
沈逆直接去解她的嘴罩。
大理寺卿急忙說:“侯君當心,她兇得很。”
沈逆動作未停,“咔哒”一聲把嘴罩解開,喜怒難辨地低語着:
“她有潔癖,不屑咬人。”
新鮮的空氣和寒氣迎面而來,一直處于半窒息狀态的邊燼本能地深深呼吸,繼而猛烈咳嗽。
沈逆依舊托着她的下巴,讓她在自己的掌心間咳喘。
咳完之後,那雙幹燥蒼白的唇緊閉着,似有疑惑,果真沒有咬人。
沈逆拎住邊燼脖子上的禁锢環。
獄吏見她似乎要解開這禁锢環,呵呵兩聲,一拱手說:
“侯君,這禁锢環内乃大理寺最堅固的枷械,想要解開,得大理寺、禦史台和研發署同時授權才可……”
還未說完,沈逆掌心閃出一片白光,禁锢環“咔哒”打開,玩物一般應聲掉落在地。
衆人:……
怎麼忘了,眼前這人可是帝國第一機械天才。
最後解開束眼的黑帶,邊燼沉沉的眼皮吃力地睜開。
沈逆溫熱的指節從她下巴撫過,讓她看向自己。
“你跟我走。”
聽到熟悉的聲音,邊燼失焦的眼眸漸漸凝起微弱的光。
從死亡的深淵艱難地擡頭,看到了風雪中的女子。
這女人的五官讓她想到師妹。
是死前的幻覺嗎,居然夢到被師妹抱着,軟袍裹身,被她帶走。
邊燼阖目。
她對師妹那般殘酷,臨死之前還能做場有師妹的夢,是得老天眷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