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站定,鄭素松開手,将他丢開的那把刀遞過來。
李寒将刀接過,再次雙手呈給許淩雲。
片刻。
許淩雲伸出手掌,緊緊握住刀柄。
***
李寒安葬郦叢芳後,在他榻底找到軍印州印,正式替蕭恒接管松山。
許仲紀立在一旁,“軍師。”
“仲紀有事?”
“是我阿翁。”許仲紀面露猶豫,“我阿翁心中已有決斷,但族中幹系重大,不好明面偏向将軍。十萬大軍就此戰敗,隻怕皇帝不會相信。”
李寒沉吟片刻,“松山不是易守難攻麼?就講将軍已入松山城中,許帥顧忌百姓不敢妄動。再添一筆,說咱們潮州的兵馬和少公的人手神兵天降,三方夾擊,王師已失先機,隻得連連敗退。”
許仲紀道:“但十萬大軍出征,又是一場惡戰,傷亡如此之小,隻怕皇帝疑心?”
李寒笑看他,“這倒好說,問問有哪些兄弟願意收編蕭将軍麾下,直接報個陣亡上去。再叫他們和家裡知會好,追随将軍如何都是附逆,還是看大夥的意願。”
潮州西塞兩戰早就叫蕭恒聲名遠播,哪怕是個反賊,行伍之人還是敬佩居多。這次又親身搶險試藥,衆人歸服之心更甚。
許仲紀笑道:“隻怕這麼算人,十萬人能叫咱們搶沒一半兒。”
李寒也笑了,将兩方大印抱在懷裡,突然說:“時辰快到了。”
許仲紀點點頭。
李寒收整表情,轉身走出帳子。
松山難得生豔陽,太陽金輝刺破瘴霧,是滌蕩塵埃的晴朗。
三軍之前,杜宇被綁縛在台,劊子手立在他身後,等候号令。
李寒抱印登台,落座問道:“杜宇,你還有話講嗎?”
杜宇昂首挺胸,喊道:“陛下禦賜的節钺呢?”
李寒道:“給他拿上來。”
傳令兵從帳中取出一節一钺,斧钺利刃在太陽金光下閃爍着虛假的黃光。
杜宇叫道:“好了,殺了我吧!李渡白,你猜猜後世史書會怎麼寫我?天子使者身入賊營,不辱臣節不屈而死!老子會流芳百世,而你們從頭到尾都隻是亂臣賊子!梅道然,阮道生,曹青檀收的一雙好徒弟啊!還有你李渡白,好手段,好心計!怪不得天下士子以你為恥,在朝官吏紛紛唾你罵你!”
一旁崔百鬥聽不過,剛要動作就被李寒制止。崔百鬥怒道:“死到臨頭還嘴硬,就聽他這麼罵罵咧咧!”
李寒講:“道不同。咱還得砍人家的頭以示軍威,叫他罵兩句怎麼了?”
李寒也不急,聽他罵完,這才去拔斬首簽。
“且住!”
台下一聲大喝,鄭素已帶甲直奔而上,一把擒住李寒拔簽的手。
李寒皺眉看他,“小鄭将軍,軍令如山。”
“他是杜筠同胞的兄長!”鄭素叫道,“杜傲節再明理,殺兄之仇如何跨得過去?你殺他,真要置自己于六親斷絕之地嗎!”
李寒有些奇怪,“我早已自絕于青門,更沒有六親,從來都是這種境地。”
見鄭素仍沒有放手之意,李寒歎口氣:“鄭涪之,你長長腦子。杜宇和蕭将軍兄弟積怨已久,會歸順嗎?一個不肯歸順,又得知許淩雲已然心向逆賊的天子欽差,活着還朝後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你有沒有想過?别說今日是杜宇,就算是杜筠……”
鄭素喝道:“是杜筠,你怎樣?”
四目相對,寸步不讓。
李寒看了他許久,緩緩撥開他手指,從竹筒中拔出一支斬首簽揮手一抛。
不遠處鋼刀砍落,染紅金陽。
鄭素沒有擠出喉嚨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制止的手掌終于收攏,低頭看向李寒。
李寒無動于衷,從太師椅裡站起,高聲叫道:“杜宇奉皇帝诏令鏟除蕭将軍,今已正法,嚴肅軍紀!蕭将軍立功無數,皇帝卻暗箭傷人斬草除根!如此不仁不義之君,安坐至高至尊之位!願與諸君勠力同心,共克王師,再創太平之世!以祭我數地枉死之百姓,以祭我埋骨将士之英魂!”
一時群情激憤,振臂高呼。喧嘩聲裡,鄭素冷漠看他,叫:“李渡白。”
“你真的沒有心肝。”
李寒面向三軍,殊無表情。
鄭素不再看他一眼,快步沖下高台。
李寒叫人為杜宇選棺安葬,又把諸事後續一一打點,囑咐許仲紀:“鄭涪之要走,不要攔他,給他備一匹好馬,幹糧不夠從我的份額裡扣。青公最晚今夜就能知道消息,但估計會等新壩基構搭好再走,咱們這邊能請輛馬車嗎?”
許仲紀看他,還是道:“小鄭這是兩頭都在乎,擰巴了。你别往心裡去。”
李寒笑道:“他就是這個樣子。本不幹他的事,非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鄭素就是這樣,不會說在意,時時都在意。
就像松山埋伏時他向李寒後背放出的那一箭,沒有蕭恒挾李寒那一把,也不會射中。但那一箭他必須射出去,他必須出這口惡氣。
就像青不悔是因赈濟糧前往松山,鄭素卻不全是。三萬叛逆對十萬王師,勝算何其渺茫。李寒身為要犯,是時必死無疑。但若有個人在營中,終有轉圜之機。
為了青不悔,他不想李寒赢。但同時,他也不想李寒死。
而李寒呢?李寒為了他認準的道,誰都能利用,誰都能坦誠。誰都能背叛,誰都能團結。他不期待任何善意惡意,但可以問心無愧地接受所有。
李渡白隻作選擇,并承擔選擇造成的所有後果。
他沒怎麼糾結,對許仲紀說:“我給杜家寫封訃告,勞煩你替我寄過去。”
是夜,李寒展箋提筆,一氣呵成。最後裝進信封時,突然有幾個畫面在眼前一閃而過。
數日之前,一封信被他援手點燈,化成一縷青煙。
當時看到那封信,李寒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一個暮春,确切說是春夏相交之際。他被肅帝任為并州案主使,夜歸時杜筠已備酒以候。杜筠問他要查到什麼地步,他直言要徹查到底。杜筠是怎麼表示的?
杜筠舉起酒杯,說,我陪你。
果真陪到他最後一刻。
所以那封信裡,杜筠不勸不問,隻用李寒當年的話來告訴他:
——江不言清,河不言濁。安顧毀譽,我自做我。
知己如此。
倏然之間,一個聲音在心底響起,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真的問心無愧嗎?
昏燈下,李寒靜坐許久,緩慢黏死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