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晟靴底踏入牢房時,先聞到一股濃烈血腥氣。
兩壁油燈昏暗,他影子投牆,身形龐然。秦晟側過臉,眉毛糾在一起,眼鼻輪廓居然有些秦灼的影子。
除廖東風外,他身邊還跟随兩人。一個少年人身材挺拔,佩劍随侍左右,應當就是秦晟的副将褚玉繩。另一個頭戴籠冠,冠飾一隻銅鹌鹑,顯然是秦宮宦官裝扮。
秦晟對他客客氣氣道:“高三哥,一路舟車勞頓,不如先回去歇息。”
除了秦善的近侍高三惠,能叫秦晟如此畢恭畢敬的還有誰?
廖東風心中暗道,看來是大公對長子并不放心,專門派心腹來監看他。
高三惠掐着一把嗓子,皮笑肉不笑:“長公子擡舉咱,咱不過一個奴婢,哪有叫您辛苦審問自個去躲清閑的道理。”
秦晟也不惱,“獄中悶熱,若三哥受得住,一并來就是。”
他轉過頭,臉色驟然冷卻,對廖東風道:“帶路。”
鎖鍊咔啷打開時,門中人應聲擡頭。
一身單衣已被血水浸透,衣裳破損處隐約可見綻裂的肌膚。秦灼臉色蒼白,眼神有些混沌,看見他時目光定一定,似乎在辨認這是什麼人。
虎頭軍靴跨入牢門,秦晟不遠不近地站着,看着秦灼問:“誰給他動的刑?”
廖東風一愣,忙道:“此賊奸猾狡詐,若不叫他吃點苦頭,隻怕他對大王……”
秦晟肯定道:“你動的刑。”
廖東風面色一僵,這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高三惠尖笑一聲:“一個逆賊而已,千刀萬剮尚不足洩恨。聽長公子這話的意思,是為他鳴不平?”
秦晟道:“我是怕傳揚出去,世人皆道苛待于他,有污大王賢名。”
這一會,秦灼終于認出他是誰,啞聲一笑,叫他:“晟郎,别來無恙。”
秦晟不說話,從他面前蹲下,突然抓他手腕,先被他手上鐐铐硌了一下。他手指一頓,将鐵铐往秦灼臂上一撥,三指按在他腕脈上。
沒有内傷。
秦晟面上毫無松動,擡頭撞見秦灼眼睛。一縷鮮血從他額角滑落,浸紅睫毛,沿眼角而下,在秦灼灰白臉皮上豔如一行血淚。
秦晟凝視他片刻,丢開他的手,撐膝站起身。
廖東風忙叫一聲:“長公子。”
秦晟回頭看他,廖東風趕緊改口:“秦将軍。”
高三惠臉色一變,更改稱呼明顯是在點他。秦晟語氣卻沒什麼起伏:“問出什麼了嗎?”
廖東風道:“此賊口風極嚴,下官用盡手段,愣是沒從他嘴裡撬出半個字。還有秦庶人的同黨……”
“稱殿下。”秦晟打斷。
“長公子,”高三惠冷笑一聲,“這麼叫,不合規矩吧。”
秦晟道:“秦灼假死後,大王以少公之号追谥他。大王金口,你我自然要稱殿下。”
高三惠代表秦善而來,不料他為秦灼就如此頂撞,揮袖笑道:“咱明白長公子的意思了。您慢慢兒審,這裡頭都是腌臜,奴婢受不大住,先行告退。”
褚玉繩臉色已不好看,秦晟看他一眼,“天漢,你送三哥回去。”
高三惠呵呵笑道:“長公子,你好得很。”
他甩袖跨出牢門,褚玉繩也領命下去,牢中隻剩三個人。秦晟看向廖東風,“繼續。”
廖東風忙改口道:“是,這位殿下麾下還真是鐵闆一塊,這些時日竟沒有一個人招供。那個姓陳的親信被問的急了,還一頭撞了牆尋死……”
秦灼遽然變色,鐐铐哐啷一響。
秦晟又問:“被擒之人中,有沒有叫褚玉照的?”
廖東風細細思索,“沒有。這位殿下此行隻帶了這麼幾個人,想必留在家看宅門呢。”
秦晟沒再多說,“看好人,到時候一塊押解回王城,我都要活口。”
廖東風連連應是,忙道:“将軍一路辛苦,下官已布置宴席,為将軍接風洗塵。”
秦晟颔首,向秦灼投來最後一眼,目中沒什麼感情,“找人給他看看,别叫他死了。”
***
秦晟不愛鋪張,宴席結束得迅速,自己一個人回了房中。
屋裡一切布置妥當,案上擺放着一把虎頭匕首,據說是從秦灼手中收繳來的。
秦晟嚓然拔出匕首,沉眼看了一會。
他見過這東西,卻不是在秦灼身上,而是許多年前,在伯父文公之手。
那時他阿娘新喪一年,阿耶便新娶徐氏夫人,秦灼隻說他功課好,接他入宮陪自己溫書。白虎台是秦太子居處,秦晟在那裡和當時的少公秦灼并居一年。
也是在這一年裡,他開始頻繁見到文公。
不論政務多忙,文公每日必到白虎台來,要麼考較秦灼窗課,要麼陪伴秦灼用膳。一日傍晚,秦晟正同秦灼對坐床上玩雙陸,文公已跨進殿門,問:“二位郎君,吃荔枝不?”
金盞中,紅缯球顆顆帶露,莖葉俱全,不像宮人采摘清洗。
秦晟思量之際,他堂兄已丢開棋子一躍下床,沖文公聳聳鼻子:“說好帶我和晟郎一塊去摘的,阿耶怎不記得君無戲言?”
文公擱下金盞,笑道:“你們兩個小子要爬樹也罷,溫吉定也要跟去,她風寒剛好些,還要陪你們胡鬧?”
“我們偷偷去嘛。”秦灼從案邊坐下,回身向秦晟招手,“晟郎來,大王親摘親洗的荔枝,一塊嘗嘗。”
他說着要掰果子,枝葉沾水後更韌,如何也掰不下來。文公笑道:“殿下,咱們怎麼也算馬背上長大的兒郎,你這把力氣,叫阿耶以後怎麼放心把位子交給你?”
秦灼做個鬼臉,“帶着葉子一起洗果子,阿耶,老子不說兒子。”
秦晟整理好衣冠走上前,正要向文公跪倒見禮,文公已笑道:“一家人,不拘這些。阿晟坐,少郎這個貓狗都嫌的脾氣,難為你陪着他。”
邊說着,文公邊拔出一把匕首,将枝葉齊根砍斷。
鋒芒如冰,鎏金虎頭咬在柄首,威風又好看。
秦灼剝了個荔枝,先讓給秦晟,自己又拾另一顆吃,說:“這不是阿耶的短兵麼?怎麼拿來當果子刀使了。”
文公擡手,擦掉他腮邊的荔枝汁水,笑道:“阿耶隻盼着,這輩子都用不着。”
秦晟坐在一旁深深凝望。
原來父子之間,可以不是冷眼、漠然、視若無睹。原來世間真有父慈子孝。
或許父子本當如此。
房門輕叩幾下,一枚彈丸般,秦晟光怪陸離的思緒被一擊而散。他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清了清嗓子:“進。”
褚玉繩端了隻盞子上前,随手擱在案上,道:“新下的荔枝,廖掌師請将軍嘗個鮮。”
秦晟神情點點頭,又問:“高三惠安置下了?”
“酒足飯飽,不省人事了。”褚玉繩猶忿忿不平,“他不過一介閹人,巴結上了徐氏夫人才投進大王的門路。什麼東西,都敢來壓将軍一頭。”
“他來是大王的旨意,就算是條狗,也仗了天大的人勢。”秦晟道,“仔細伺候,能忍則忍。”
褚玉繩道:“将軍既然知道這個道理,就不該為秦灼多辯白那幾句。不知道這閹狗回去添油加醋,如何同大王編排你呢。”
秦晟一頓,不提這話,隻問:“銅鐵料清點完畢?”
褚玉繩道:“是,秦灼手中這些東西夠解咱們燃眉之急了。”
“他手下衆人全部受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