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鐵司官署修得高大氣派,隻是這一年裡南秦境内銅鐵斷絕,再氣派的衙門也成了紙做的老虎。
秦灼跨進門檻,堂中背身站立的人轉過身來。
看見他那張臉時秦灼心中一跳:真的是他。
廖東風随徐啟峰發兵潮州,卻沒有同徐啟峰葬身他鄉,他居然從虎贲的突襲夾擊下活着逃回南秦。
那他和秦灼之間,便隻有食肉寝皮之恨。
但廖東風畢竟沒修得火眼金睛,看不破秦灼那張庸常假臉下的廬山面孔,隻微眯雙眼,上下打量一番,道:“是甘郎?”
秦灼溫和笑道:“正是,草民甘如歸拜見廖掌師。”
廖東風兩撇胡須一動,也笑一下:“甘姓,好巧,在我們這邊甘姓可是一衆貴族裡首屈一指的大姓。遠的不說,先文公夫人正是出身甘氏,甘郎來這邊做生意,也算沾上皇親國戚的邊了。”
秦灼忙笑道:“掌師折煞我,我一個外地人,哪裡敢沾夫人的光輝?倒是我們那邊都是親戚聚衆,一個村裡全都姓甘,要是什麼人都能打上夫人的秋風,在下也不至于求爺爺告奶奶,才跑出這條生錢的門路來。”
廖東風兩隻眼盯着他瞧,像要看出什麼破綻,“說起生錢,甘郎手裡可是一樁大買賣。甘郎從中原來?”
“前一段從長安跑生意,剛下南邊。”
“隻是中原鹽鐵俱是官收,甘郎是哪裡倒來這麼大數額的銅鐵礦?”
秦灼面不改色,道:“中原自然是不成,但掌師耳聰目明,自然知道,西鄰有新開的路途。”
廖東風語意幽深,“甘郎的意思是,羌地?”
秦灼笑而不語。
廖東風道:“羌地如今可在逆賊秦灼的股掌裡,甘郎莫不要告訴我,你是從秦灼碗裡分出的這杯羹吃。”
秦灼笑道:“掌師眼明心亮,在下若是秦灼的親信,又怎敢帶着這幾個兄弟送到掌師眼皮子底下?羌地如今經曆驟變,新君繼位,手指頭縫裡多少能漏點東西出來。”
廖東風将信将疑,“那個秦灼新扶上去的黃口小兒?他一個傀儡草包能做什麼主。”
“他再草包,如何也是新的羌君。既是君主,就絕不肯長久地仰人鼻息以度日。”秦灼道,“這點銅鐵路子,也是新君的新盤算。”
廖東風品出點味道:“哦,他是想棄了秦灼這助力轉投大王?”
秦灼信口胡謅的本事與日俱增,罵自己罵得極其誠懇:“秦灼何人?無德無能一小兒而已,若論手腕智謀,哪裡抵得上大公萬一。羌君不堪屈居其下,願以這些銅鐵開路,作為協同大公清理這禍患的誠意。”
廖東風默然片刻,擡手請他入座,“我這邊有些新來的茶葉,說是北地的紅袍。甘郎見多識廣,幫我嘗嘗。”
這是願意詳談。
秦灼撩袍入座,緩慢呷茶,坦然應對廖東風的端量,道:“的确是新下的紅袍,味苦,回味卻甘烈,是金貴的東西。如今不是太平年頭,這樣好的茶葉算得上一厘十金。”
廖東風笑道:“果然。看來甘郎同蘇友忠情誼匪淺,他才舍得豪擲百金替你做這天大的人情。”
蘇友忠是蘇明埃在軍中的化名。
廖東風句句試探,秦灼仍八風不動:“不敢欺瞞将軍,在下同蘇都尉的确有些私交。都尉得養家糊口,在下一個生意人,自然也想在官中有個依靠。若非都尉牽線,在下草莽之人,隻怕沒日子拜谒掌師尊容呢。”
廖東風端起自己的茶盞,刮了刮沫子,問:“甘郎和蘇友忠如何分利?”
秦灼道:“三七之數。”
廖東風應一聲:“如今甘郎要走我的門路,又要不少破費,我實在于心不忍。”
秦灼謙恭道:“承蒙掌師擡愛,在下賺得三分,便已心滿意足。”
聽這位甘郎的意思,是要從自己的七分利裡再劃出四分給他。
廖東風語氣莫辨:“隻賺三分——賠本生意,甘郎也願意做?”
秦灼道:“眼前小利而已,在下看重的,是都尉這個朋友。”
廖東風點點頭,低頭飲茶,再将茶盞放下時,就是答複的時候。
門外突然響起急急腳步聲。
一個師爺打扮的中年人快步走過來,看見秦灼時臉色倏然一變,又強行壓抑,對他抱手一禮,對廖東風道:“有些要務,請掌師移步。”
兩人走遠一些,師爺便附耳上來。廖東風背着身,秦灼看不見他的反應神情,更聽不得是什麼事情,隻得以不變應萬變。
少頃,師爺快步退下,廖東風重新落座,将盞中冷茶吃幹淨,卻把杯蓋扣在案上,“甘郎要做這筆生意,我還要到場去瞧瞧貨。官家的買賣,馬虎不得。”
秦灼看向他落下杯蓋的那隻手,輕聲笑道:“悉聽尊便。”
二人出門時太陽已下山,貨物存放處也沒有白日那麼多人。秦灼請他到貨車旁,命人揭了罩篷,一一驗看過銅鐵料後,廖東風放下罩子,說:“這可是上好的銅料。”
秦灼笑道:“若是不好,也斷不敢到掌師跟前現眼。”
廖東風拍了拍貨車,“我還有點納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