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走脫了幾個,鬧不起什麼風浪。”
“沒什麼異樣?秦灼也沒有安排後手嗎?”
“将軍且放一萬個心。這位殿下同廖東風有死仇,落在他手裡這些日已然扒了層皮。秦灼若真有潛伏的部下,就不怕他熬不過刑被活活打死?他進了牢獄這些日,外頭沒一點風吹草動,哪裡像有安排的樣子。”
秦晟擰眉沉默下來。
秦灼絕非魯莽粗率之徒,如今身在敵營,如何也不該給蕭恒寫那麼一封無關痛癢的情信,也不該這麼早全軍覆沒,連個後手都沒有。他就沒想過,一旦落敗,自己連人帶銅都會陷入仇敵之手?
見他不發一言,褚玉繩正準備退下,突然聽秦晟道:“你堂哥不在其中。”
褚玉繩之父褚石慧是褚玉照的親二叔,二人自然是血濃于水的堂親。
褚玉繩笑一笑,對秦晟一抱拳,聽秦晟叫他小名:“星郎。”
他指了指荔枝,“把這個給他端去。”
褚玉繩試探道:“将軍是說……?”
“傳我的令,不許再給秦灼動刑。”秦晟不答,冷冰冰道,“誰叫大王背上縱下殺侄的罵名,我殺誰。”
褚玉繩看他許久,長歎一聲,端過荔枝閉門離去。
門聲一關,秦晟看向放過荔枝盞的位置,許久,仰頭合上眼睛。
***
秦灼有沒有吃那盞荔枝,秦晟沒有過問,他隻問了秦灼的傷口。但聽到人沒有什麼大礙,他又沒有過多表示。
自從秦晟來後,秦灼在獄中的日子也松快許多。除卻飲食之外,也有幹淨衣物取用,甚至還給他搬來隻小銅香爐。同時,秦晟仍安排獄卒對他嚴加監視,但從彙報内容來看,多是一些雞零狗碎:
吃飯穿衣,睡覺踱步,有時候想拾茅草編幾個草蟲子,但手藝的确太次,遂罷;有時候會撥地上的灰塵寫寫畫畫,獄卒上心偷偷瞧過,見他要麼寫秦善要麼畫王八,時間一長也不管了。
廖東風日日回報秦灼消息,但秦晟總覺得哪裡不對,當即決定,不能再拖,即日啟程返回王都。
哪怕這次一回,他多疑的君父和虎視眈眈的兄弟再難放他外行。
也正是在這時,秦灼那邊終于有了新的動靜。
日暮時分,秦晟正擦拭甲胄,聽門上叩了兩叩,廖東風不及他允準已提袍入門,壓低聲音道:“門外有一人獻物,茲事重大,下官不敢擅專,請長公子做此決斷。”
他神色不對,秦晟不作停留,當即随他出去。未到門前,已聽市井一片喧嘩之聲。
一個滿腮胡須的青年漢子手托一張大弓,當街跪在官署之前,高聲喊道:“在下虎贲衛郎将馮正康,奉溫吉郡君之命叩見秦晟公子!公子聲名貴重,郡君曆來仰慕,如今願獻落日大弓于公子,請公子饒庶人秦灼一條性命!”
他手中,長弓朱紅,雕飾虎紋火焰。
果然是遺落多年的落日弓。
秦晟雙目緊蹙,手懸在半空,似接未接。
廖東風低聲道:“将軍……長公子,落日弓的所屬您是知道的,事關重大!”
落日弓為梁高皇帝所賜,當年秦高公開國冊封太子,尚未雕刻玺印,便将落日弓相賜。
持落日者,當為君主,至少儲副。這是南秦未成明文的條律。
秦晟深深呼吸幾下,一揮手,低聲喝道:“把這滋事作亂的賊子拿下!”
左右當即上前,将馮正康叉下去。落日弓摔在地上,弓弦微微顫動。
馮正康叫喊聲越來越遠:“殿下,秦晟殿下,您是仁君明主,望您顧念手足之情,放我們殿下一條生路吧!”
在南秦,唯少公可稱“殿下”。
人群一片嘩然,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
秦晟雙腮微微戰栗,深吸一口氣,向衆人喊道:“晟奉大王之命前來押解秦灼歸都,豈敢徇私放人?落日弓如何貴重,豈是晟此身能擔?必以此進獻大王,請諸位放心!時辰不早,大夥都散了吧!”
他一揖到底,雙手将落日弓舉到面前,恭恭敬敬擡回府衙。又命廖東風擺設香案供好,這次松一口氣。
廖東風見他如此謹慎,忍不住歎道:“長公子一片忠心,大王必然知曉……這些年,苦了您了。”
秦晟打斷:“掌師何出此言,人臣人子的本分而已。”
他想了想又道:“請掌師找來驿馬,務必是官用。我當即寫一封加急折子,上陳落日弓還朝一事。”
落日弓幹系君位,實在是衆矢之的,秦晟不敢耽擱,連夜寫折子送出去,黎明時分才将将合眼。睡意朦胧時,隐約聽聞窗外有歌聲。
秦晟趿鞋披衣起身,推開窗戶。車輪聲和叫賣聲裡,傳來小兒奔跑、拍手歌唱童謠的聲音:
“於菟生,棄雲中。今傍餘晖當騰龍。”
秦晟如雷擊頂。
褚玉繩送折子出去,正進屋禀告,見屋中一片漆黑,秦晟鬼一樣立在窗邊,臉上映着暗淡晨光,分明是灰敗如死的模樣。
褚玉繩追随他多年,除了秦煜受封之時何曾見過他這般樣子,忙快步沖上去,持住他手臂問:“出了什麼事?”
秦晟渾身顫抖,合眼叫道:“我命……休矣!”
褚玉繩大驚,“将軍何出此言?将軍奉命羁押秦灼,又繳獲神弓落日,這可是大功一件……”
秦晟苦笑兩聲:“大功……你聽,外頭在唱什麼?”
褚玉繩側耳傾聽,驟然睜大眼睛看向秦晟,“這歌兒……”
秦晟憑窗而望,“古楚人稱虎為‘於菟’,從前有位楚國令尹,出生便被生母遺棄雲夢澤,被母虎乳養,因此叫做鬥榖於菟。”
褚玉繩顫聲道:“他這身世……”
與被父厭棄、以嫡長居庶孽的秦晟何其相像?
秦晟鼻中噴出一股氣,“‘餘晖’指落日神弓,騰龍是什麼意思就不必我多講了……高三惠還在這裡,這是要我一條性命!”
褚玉繩立即道:“将軍稍待,這童謠究竟是何人何時何地唱起的,卑職馬上着人探聽!”
他不敢耽擱,快步沖出門去,再回來時日已中天。秦晟一見他便倏然起身,快步趕上前問:“如何?”
褚玉繩臉色也很不好看,“昨天傍晚起這歌就唱起來了。當時馮正康獻弓,附近都來瞧熱鬧,到底什麼人傳開的實在查不出來。、還有……”
“講。”
褚玉照咬牙道:“現在闾裡都說,将軍得落日是得天命,合該……”
“合該什麼?”
“合該尊奉嫡長,承繼大統!”
秦晟雙唇劇烈顫抖。
秦善多猜,秦煜量小,更有高三惠這徐夫人的耳朵在此。如此傳言一出,是坐定他心懷謀逆,要他的命!
秦晟揮手叫他退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馮正康日暮獻弓,竟不多時就傳唱歌謠,定然是背後謀算周全,逼他落這個套。能做出這個套來,必定有法子叫“受落日得天命”的傳言比自己的陳情折子更早送到秦善耳朵裡。
是誰,誰要做這樣一個居心狠毒的死局?
不遠處,白日跳出雲層,金色光芒如同箭矢,根根刺入秦晟眼中。
秦晟有片刻眼花。
就在這感官與光輝的眩暈裡,秦晟看到一座牢獄。
獄中香爐已燼,杯盤已淨,他的堂兄盤坐地上,無所事事地撥灰寫道:
二桃殺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