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微微咋舌,看秦灼臉色,緩緩道:“我估摸着,他是怕傷着你。又不是不能忍。”
秦灼面色更沉,“這也是能一味忍的嗎?”
梅道然更不好接這話,半天,方輕輕歎口氣:“少公,他這樣看重你,是好事。”
秦灼平靜道:“我也看重他。”
他擡起眼睛,眼底像他的聲音一樣,沒有波瀾。
秦灼道:“師兄,我想請你找一件東西。”
***
梅樹枝葉稠密,半夜又篩了一地雨,一片沙沙聲裡,房門被輕輕推開。
門一響,秦灼就看見倏然擡眼的蕭恒。
蠟盞已燒盡,隻随門而入的月光打在蕭恒臉上。他臉色冷白,看見秦灼時眼光一亮。他仍坐在原處,動都沒有動過。
秦灼雙手被占着,擡腳把門帶上,阻斷聲音的同時也截斷了光源。蕭恒再次面如死灰起來。秦灼一步一步向他踱去,将東西放在案上。
真的是隻酒壺。
這一刻,蕭恒内心的恐懼才真正落到實處。
秦灼先前找他睡覺,都是借口吃酒,如今舊景重現……
秦灼想回到之前的位置。
緊接着,秦灼命令式地開口:“陪我吃酒。”
他說着将酒壺遞過去。
“少卿。”蕭恒叫他,近乎懇求。
秦灼無動于衷,隻道:“是好酒,不怕醉人。”
兩人僵持片刻後,蕭恒擡起手腕。那一刻,他手指肉眼可察地輕微顫抖。
他捉起那隻酒壺,對着壺嘴吃了一口。
秦灼道:“都吃完。”
蕭恒手指骨節泛白,仰頭把酒水灌了幹淨。秦灼坐在對面靜靜看他。
酒壺輕輕放回案上,秦灼沒有動作也沒有開口,他仔細注視蕭恒的臉,像在等待什麼。
他在等待什麼?
蕭恒胸口一窒,不知多久後漸漸醒轉,這種窒.息感并非隻是情緒,而是一種真實的身體反應。他敏銳察覺到一股難以壓抑的躁亂,像一團扭曲的鬼火。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秦灼說成人卝欲、但他深知是獸卝欲的東西。
眼前世界颠倒,一切的聲色臭味像堵在堤後的洪流,門開的一瞬轟然鋪天蓋地襲卷而來。酒壺靜靜立着,就像秦灼的胴卝體。雨水自在打着,就像秦灼的喘卝息。月光若有若無地亮着,就像秦灼遍身的水.色.淋.漓。而秦灼坐在他對面,衣衫火紅的,肌膚潔白的,不可亵卝渎的,宛如天人的。他這麼潔淨又這麼放卝蕩地坐在近在咫尺的位置,榻邊,那今古情人相卝媾之地。
秦灼眼看他朝自己伸了伸手,正要去握,蕭恒陡然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秦灼渾身一駭,失聲叫:“六郎!”
這一聲讓蕭恒狠狠揉了揉腦袋,他沉沉盯着秦灼,下一刻似乎就能把他開膛破肚。
秦灼呼吸一停。
突然,蕭恒猝爾起身,一條手臂将秦灼攔腰抱起,快步往門前走去。
他撞開房門的一瞬秦灼明白了什麼,一隻手撐住門扇,厲聲喝道:“你敢扔我出去!”
冷風卷雨飕飕撲面,蕭恒找回點神智,似乎在強行忍耐什麼,大口喘氣道:“你先走!”
秦灼說:“我想做。”
蕭恒額頭青筋跳動,表情近乎猙獰,怒聲喊他:“少卿!”
“我會給你提醒。”秦灼死死按住門,盯着他眼睛說,“隻要我說‘你别怕’,你就停下來。六郎,你不會傷到我。”
蕭恒正要抱他出去,秦灼突然擡頭吻住他。
野火燒起來了。
這是他們長達數十年的愛情傳記裡絕無僅有的一晚。蕭恒終于被撕掉那張他竭力修飾的人皮,把身體裡那卑鄙的禽獸放出來。他壓身上來的一瞬秦灼隻覺被一頭野狼撲倒,那種被拆吃入腹的恐懼叫他下意識想逃,這動作似乎激怒了蕭恒——或者說,我們叫他“重光”更好。蕭恒是僞善重光是實惡,蕭恒是聖人重光是禽獸。這一夜秦灼喚醒“重光”的時候短暫扼殺了蕭恒。秦灼是重光的彀中之物,哪怕他也是蕭恒的心頭之寶。
重光的舌.頭攪.進嘴裡,是吞吃根本不是親吻。秦灼眼淚挂了半張臉,被他占着口鼻壓根無法呼吸。但真正的窒塞之感尚未到來。混沌間他聽見一道凄然的帛裂,皮膚陡然激起一層栗。
重光沒有拿膏。
秦灼痛得後背一弓,整個人卻被死死壓住一動不能動,他當即一個巴掌扇過去,兩臂卻先一步被重光擰在頭頂。他包含攻擊性的動作惹怒了重光,他對待秦灼如同洩憤。迅猛地,狂戾地,烈風驟雨地。各種聲音沖出窗外,淹沒在大雨之中。
不過短短一盞茶的時間,秦灼已經手腳癱軟,如同爛泥。察覺他再沒有反抗能力,重光掐住他後頸把他翻身一掼。沒有停止。
秦灼身體微微搐卝動,卻連手指都沒有力氣收攏,重光不會管他前頭,他已經被活活弄過了頭,被一頭毫無人性的禽獸操.成另一頭毫無尊嚴的禽獸。意識模糊時,那些歇斯底裡的痛苦與痛快突然潮水般遠去,砰的一聲,世界一片黑暗。
黑暗盡頭,秦灼看見個人。
一個男孩子,将一把有他一半個頭高的環首刀插入石頭,袒背跪在地上。
刀刃沿他背心一劃,皮膚一綻,一條肥胖蠱蟲鑽到皮下;再綻開筋脈、綻開血肉,最後一刀,脊骨應聲而裂。第十條蠱蟲順隙而入,響起大口啃食骨髓之聲。
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從身後轉移到脊梁,繼而是心髒。
好疼。
但那男孩子自始至終未發一聲。
他探手拔出環首刀,撐身立起,轉過鮮血淋漓的後背,露出一張少年人——漸漸變成男人的臉。
是蕭恒。
蕭恒面如死灰地看着他。
秦灼雙腿灌泥般紮在原地,看蕭恒動了動嘴唇。
他說,救救我。
……
浪濤拍打聲裡,秦灼紅腫的雙眼掀開條縫,嘴皮動了動。
這根本不會影響重光。但出乎意料的是,這頭野獸像被什麼訊号吸引,暫時停下來,将頭低到秦灼頸後。
他聽到他的獵.物——這個人說:“你别怕。”
這短短三個字像一把利劍沒胸而入,重光劇痛般戰栗許久,喉中發出被激怒的氣聲,加倍猛烈地征撻起來。
秦灼手指動了動,當即被重光狠狠鉗住,他沒有掙紮,卻輕輕與重光十指相扣。
越來越快的風浪裡,秦灼無聲、連續地叫他,你别怕、你别怕,你别怕。
暴雨抽打樹影,雨中枝葉劇烈顫.動。一片炸響般的白光裡,轟然降落一道雷聲。
比泥土還腥的氣味沖破帳簾,幾乎将重光一劈為二的鮮紅刀傷像吸足了血,在月光下漸漸淡成疤痕。他那一身禽獸皮毛一層一層剝落,變成赤身裸體的人的軀幹。蕭恒複蘇了。而秦灼也是在此時醒轉過來。
他癱在床上,活像條被刮淨鱗片的魚,污漬浸染被褥,汗淚把頭發糊了一臉,渾身仍輕輕顫抖。他一個瀕死的人一樣,隻靜靜用眼睛看着蕭恒。
蕭恒縮在床邊,臉色煞白得全然是個死人。
秦灼做了個嘴型:水。
蕭恒手忙腳亂,從桌上找了碗殘茶,兩手哆嗦得喂他喝水。
秦灼嘗試動用嗓子,但他的嗓子已經倒了。他又說:“抱我。”
蕭恒迎面抱着他,兩條手臂箍着他腰背,一片沉默裡,秦灼似乎聽見低低抽泣之聲。
秦灼緩了許久,喃喃問:“蕭重光,我死了嗎?”
蕭恒頭埋在他頸窩裡,哽噎道:“對不起、對不起,我……”
“聽我說完。”秦灼打斷他,神色疲憊得有些空洞,“我十四歲那年,叫淮南做出了血,高熱發了三天。後來他們找到樂子,羌君塞過扇子,淮南捅過刀柄,鄭公邊叫我口侍,邊把我阿耶那串珠子送進來。但我都沒事,我壞不了,我到現在都能和你做,我他媽……還能和你做二十年!”
他急促喘息幾下,問:“我從前那麼些事給你講了,你會覺得我髒嗎?”
不等蕭恒開口,秦灼再次反問:“那你憑什麼認為,你想和我睡覺,是有罪?”
他竭力擡起身,在蕭恒微微放松的懷抱裡和蕭恒四目相對,他擡手摸蕭恒的臉,說:“蕭重光,你聽着,我願意和你好,我願意給你睡,我願意叫你往死裡做。和你睡覺我好快活。我沒有壞,也沒有死,你在怕什麼?”
秦灼說:“你别怕啊。”
蕭恒緊緊擁抱他。
窗外雨聲漸小,耳畔雨聲卻大了。
秦灼無力笑了一下,“今晚……和你沒有關系。我給你下藥了。我給你……用了三個人的量。你瞧,我這樣都沒什麼事的。”
他靜了一下,突然用盡全力地抱緊蕭恒,哽咽道:“蕭重光,你救救我。我恨死他們了,他們一碰我渾身都惡心,可我叫他們那麼快活。但六郎,我愛你啊。”
“我愛你,為什麼要你難受,要你忍着,要你不快活。我應該把最好的都給你……我要給你最好的。”
蕭恒埋在他頸邊,澀聲叫:“少卿。”
“你已經給了我最好的了。”
***
隔壁,久違的未婚夫婦對坐磕瓜子。
秦溫吉面無表情,問:“他倆動靜一直這麼大嗎?”
陳子元隻說:“反正之前這邊隻他們兩個住。底下的有眼力,夜裡絕不過來。”
秦溫吉點點頭,道:“他現在挺放得開。這一嗓子叫的。”
秦溫吉尚未如何,陳子元臉騰地紅了,下意識找補道:“殿下……少公他也不常這樣,這不老久不見,小、小别……”
“勝新婚。”秦溫吉靜了一會,忽然說,“也算好事。”
陳子元知道她指的什麼。這說明秦灼慢慢走出來了。
陳子元突然有點鼻酸,說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