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雁線往東百裡,便是鹿背山。要觀其形貌,須得雨後晴天。自西東望,能見崖嶺如鹿角,山脈如鹿背,白雲冉冉,便似鹿身花紋。
但正月十五下起密雪,衆人是無緣得見此番美景了。
蕭恒策馬在先,梅道然跟在身邊,擰開酒囊灌了一口,道:“齊國一求和,你就迫不及待地班師,連大雪天都不休息。這些小子們還以為陛下另有籌謀,半點不敢怠慢。可憐喲。”
“範汝晖應該快到了,與他合兵後,大軍休整。你和仲紀拿我的私印,帶衆将士緩行。”蕭恒壓了壓竹笠,“我帶二十人快馬回京。”
梅道然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是二月?”
“三月中。”蕭恒氣息沉下來,“但看脈案的樣子,怕是要早。”
梅道然拍拍他肩膀,“大君吉人天相。”
“藍衣,庸峽收複了,但我心裡非常不踏實。”蕭恒攥緊缰繩,氣息壓得很低。
不是有根有據的推斷,更像一種預感。今日起東風,蕭恒從長安方向刮來的暴雪裡嗅到危險。
煙火案發、西塞異動、魏地将破、天子離京,樁樁件件,全堆到秦灼臨産的時候。
凡事最怕巧合。
蕭恒望着不遠處,天色晦暗,飛雪如塵。群山聳動,似複蘇的巨大雪鹿,垂頸下視,鹿角倒插入地,便迎面飚揚成一帶白色飓風。
李寒過鹿背山時曾被風卷走鬥笠,對他笑道:“抟羊角可上九萬裡,鹿角則何如?”
蕭恒似隔着風聲聽見什麼,在大氅下按住了刀。
斥候快馬趕來,上氣不接下氣道:“陛下,前面有一批軍隊!風雪太大,看不清旗幟服制!”
蕭恒沉聲道:“整兵,再探!”
梅道然豁地抽出刀來,“齊兵夾抄?”
蕭恒卻說:“按金吾衛的腳程,也該到了。”
他話音剛落,斥候已驅馬再返,拱手道:“回禀陛下,是範汝晖大将軍率兵前來,拜迎聖駕!”
梅道然與蕭恒對視一眼,兩腿一踢喝馬上前。
安州、西塞、南魏、長安,他是唯一一個将四地串聯起來的人!
範汝晖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心難定,因禍根漸露。
梅道然十分相信皇帝陛下詭異的直覺。
***
正月十五,天子并金吾衛大将軍範汝晖會師鹿背山。天雨雪,天子固行。
鹿背山道并不狹窄,崖邊還有扶木,山峰間還有數道吊橋,鐵鎖木闆,望之駭人。
晌午雪停了,天仍陰着。他們正在密布松樹的半山處休整,蕭恒攢了叢火,熬了薄粥,又發肉幹給将士,多少暖暖腸胃。
梅道然笑道:“跟陛下出來的兵,能不帶刀劍,但不能不帶鍋碗。”
蕭恒吃得很快,坐的離火遠了些,這才抖開大氅來烤,道:“這邊多石多樹,山坡也不陡,且剛下過雪,冰雪疏松,不易發生雪崩。但如果天一放晴,山頂冰雪一裂,到底沒那麼保險。我們稍作休息,一會整軍再發,盡量天黑前出山。”
禁衛們跟他出來數月,多少渾得熟,幾個膽大的也敢直接搭話,問道:“陛下,這山裡還有人住嗎?咱看着外頭架着橋。”
“是,西塞比關中苦,吃用大多無法自給。山中多少有草植鳥獸,能飽口腹。但冬日太難捱,十室九凍死……”
“十室九凍死,一作當衢賣兒人。”梅道然歎口氣,“李渡白的詩,怪不得禁了,挺寫實。”
又過了半個時辰,蕭恒披上大氅,對衆人道:“走吧。前面道狹,不要騎馬。梅子點人。”
雖說是梅道然點人,但兵馬龐雜,都是各級将領上報。衛隊已整頓完全,外面仍亂哄哄一鍋粥。蕭恒便出了山洞,問道:“範将軍何在?”
金吾衛營将抱拳道:“陛下下令休息,範将軍說去開道,還沒回來。卑職已派了一隊人去找了。”
但前面道沒有阻。
蕭恒當即轉頭,對許仲紀說:“仲紀先整軍前行,藍衣和我帶一隊右衛,尋找範将軍。”
他話音剛落,便覺地面晃了一晃。天倏地黑下來,頭頂像一隻巨鹿飛騰而過,散開一陣又髒又濃的雲團。
蕭恒立即護了個小兵壓在地上,高聲喝道:“不要進洞,原地仆倒!有帳的躲帳!都不要動!”
附近的人還好,遠點的壓根聽不清号令,紛紛奪路要逃,踩踏和不慎跌落都能死人。
梅道然揭了熬粥銅鍋頂在他頭上,也護着個人問:“不應該啊,這他娘是雪崩?”
“沒有聲音,不清楚,”蕭恒把鍋扣到他頭頂,撐刀爬起來,“這裡交給你,我把前面的人叫回來。”
蕭恒動作太快,梅道然還沒起身,他已邊走邊攆人,趕到轉彎處了。
突然,山頂傳來炸裂的爆破聲。震耳欲聾的隆隆聲裡,天空像被擊裂的棉衣,爆了漫天棉花般的雪雲!
幾乎是同時,蕭恒将身邊禁衛推到一旁,整個人被白色吞沒。
“陛下!!!”
***
秦灼驚坐起來。
他在軟椅裡盹了一會,睡着還皺眉頭。阿雙取了大氅給他蓋上,這要去撚了燈,剛擡起玻璃盞兒,就聽見身後一聲驚呼。轉頭正見秦灼白着臉大口喘氣,活脫脫像剛溺了水。
阿雙忙給他擦汗,輕聲問:“大王做噩夢了?”
秦灼沒回過神般,直着眼睛問她:“是夢?”
“是夢,妾和大王在行宮裡呢。”
“是夢。”他眼裡終于泛出點光輝,将四周打量一遍,長出一口氣道,“是夢就好。”
阿雙笑道:“人都做反夢,夢見不好,反是大吉呢。”
秦灼點點頭,又靠進軟椅裡。阿雙看着他的臉,心緊緊揪起來。
很難想象這曾是一副堪媲潘郎的面孔,現在皮肉慘白,顴骨高凸,兩靥浮着類似發熱的病态紅色,青黑眼眶裡盛着一雙流轉不動的眼珠。秦灼正蓋着一件黑狐狸大氅,在腹上微微顯露出小山形。他問道:“藥好了嗎?”
阿雙道:“妾守着爐子呢,大王再睡一會。時辰到了,妾叫大王吃藥。”
秦灼喃喃道:“還有一日。”
阿雙從他面前半蹲下,握住他一隻手,冷得她手指一跳。她放柔聲音:“東西都備好了,鄭翁親自來接生,陳将軍守在外殿,大相明日也來陪着。還有妾,妾會寸步不離地守在大王身邊。大王不要怕。”
秦灼笑道:“他趕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