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昏得很,燈爆了一下,趙荔城聽見腳步聲。
他回頭看去,舒緩了神色,苦笑道:“老劉,好兄弟,難為你記得我。”
老劉匆匆走到他面前,跪地抱住他手臂道:“将軍,快走吧!陛下在軍中放話,說你裡通外國,罪在不赦,明日要斬你的頭以祭弟兄們的在天之靈!”
趙荔城愣了一下,厲聲道:“老子他娘的一輩子上不了戰場了!皇帝非要把我趕盡殺絕嗎!”
老劉不敢多言,見他如同抽掉筋骨,緩緩跌坐于地,捂臉喃喃叫道:“我守了一輩子西塞,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老劉連聲催促道:“大将軍,快走吧,趕早不趕晚。陛下今晚派了禁衛去關外收将士的屍骨,隻怕不到明晚,就要拿你動刀了!”
趙荔城搖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要殺我,我能跑到哪裡去!”
老劉撲通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道:“望将軍恕我死罪!”
趙荔城忙攙扶他,“兄弟說哪裡話,你來幫我,我感激不盡啊!”
“今夜有齊人聯系卑職……願為将軍提供庇身之所,卑職為救将軍命,答應了……”老劉叩頭道,“卑職願與将軍同去,實不願見将軍送死啊!”
趙荔城揪起他,呼吸粗重,将他掼在地上,原地踱了幾步,厲聲道:“老子就是千刀萬剮,也絕不做齊賊門下走狗!你告訴他們,死了這條心!”
老劉往前爬行兩步,死死抱住他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将軍一身不足惜,但請将軍想想夫人!您死了,她尚在陛下手中,日子怎麼過得下去!齊人承諾,必把夫人救出來與将軍團聚!”
“别跟我提夫人!”趙荔城踹開他,“你怎敢将夫人與齊狗相提并論!我他娘恨不得食肉寝皮,把齊賊祖墳扒盡,叫他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權宜之計,權宜之計!将軍不要命,難道不要夫人的平安嗎?”老劉攥住他雙手,哀聲道,“将軍!夫人現在隻有您了!您别糊塗!将軍不負陛下,陛下卻負将軍啊!他對将軍都如此,能對夫人手下留情嗎?!”
老劉往帳外一看,急聲道:“他們快回來了。齊人隻要您做一件事,您别猶豫了,走吧!”
趙荔城重重跌坐地上。
***
正月初十,天子遣禁衛連夜出關,西往庸峽為将士修墓。
初十祭亡靈,正月十三夜,許仲紀為天子開宴洗塵。
衆軍同樂,除了守城和哨崗,無論軍階大小俱去吃酒。這夜雪停了,但化雪更冷,城頭上士兵哈着白汽,三三兩兩地說話喝酒。
魯二已圍上金革帶,鼻子手指凍得通紅,跺着腳道:“别吃醉了,明日陛下跟前發酒瘋,都逃不過軍棍!”
他雖如此說,仍将酒囊遞給身邊人。
魯二曾經的同值接過酒囊,也咕嘟咕嘟灌了一口,放下酒時指着不遠處,拿胳膊肘搗他,“有人,來人了!”
“你他娘的吃了多少,現在就發……”
一個“昏”字還沒出口,魯二扭過頭,見城下有人舉火,高聲叫他:“魯二兄弟!”
是趙荔城。
魯二扶着城牆,冷聲喊道:“趙将軍不回老家,又有何貴幹?”
趙荔城穿了身尋常棉袍,身形有些臃腫,大聲道:“兄弟不計前嫌,替老趙說話,我記在心裡,十分感激!如今我要走了,挖了壇老酒出來,想請兄弟嘗嘗!”
魯二道:“不必了,我對陛下進言,隻要個問心無愧,不是為了誰。将軍自飲美酒,回去過日子吧!”
“兄弟!你哥哥是我枉殺,你恨我罵我要殺我,老趙沒有二話!”趙荔城高聲叫道,“但我愧對魯三春,他跟我這麼久,我對不起他!臨走了,我想跟他認罪道歉,求你給我這個臉,喝這一口酒吧!”
魯二沉默了。
他緊緊扣着腰間革帶,正如趙荔城舉酒壇的手,上面都沾滿了他大哥的血。
過了許久,他對同值說:“開門,讓他上來。”
同值疑道:“可從沒有這樣的先例。”
“打了一輩子仗,如今連狗都不如。”魯二說,“罷了。”
同值看着他神色,不免歎了口氣,便繳了鐵鍊,放趙荔城入門上樓。
魯二鮮少離趙荔城這麼近。火光照亮下,他先看見這位往日主帥的鬓上白發。那雙手微微顫抖,将酒捧給他。
他居然這麼老了。
魯二接過酒,看着他眼睛道:“謝将軍。”
趙荔城似是羞愧,似是不忍,别着臉低下頭。
魯二不再管他,舉起酒壇就喝。當他喝了一小半時,忽覺胸口一涼一熱,像是被人掏了個窟窿。
他不可置信地看去,見趙荔城淚流滿面,将匕首從他胸前拔出來。寒芒如雪,甚至連一滴血都沒沾。
趙荔城喃喃道:“兄弟,老趙下輩子給你倆做牛做馬,你别恨我……”
魯二栽在地上。酒壇打碎,像顆腦漿迸裂的人頭。
同值尖叫一聲,把劍拔出來,哀聲叫道:“趙荔城!你他媽狼心狗肺、恩将仇報,你不配為人!你——”
匕首一橫,他已膝蓋一軟,向前撲在地上。
守城十數人這才反應過來,忙舉劍要殺。但趙荔城征戰沙場多年,他們豈是對手?
十數人的屍體鋪在城頭上,趙荔城抹了把臉,将棉袍脫下,露出一身铠甲。
他将火把抛下城頭。不一會,城外一人高的草蒿簌簌而動,鑽出一批穿齊軍服色的戰士,像一隊深夜獵食的狼群。他們打開一隻巨大木箱,從裡面拿了西夔營的甲胄換上。
老劉站在其中,放出一枚煙花,露出堪稱奸惡的笑容。
城牆上,趙荔城背靠西夔軍旗,臉被空中金芒刺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