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城在馬廄刷馬,冰天雪地,刷子凍得像鋼針。馬受不住,撥着頭打轉。他火氣卻大,沒有穿甲,上衣剝掉系在腰間,悶嗤悶嗤地收拾了會,大聲罵道:“不中教的畜牲!”
侍衛凍得跳腳,給他提着燈籠,哈着氣道:“将軍,您消氣,還有兩匹,兩匹咱就刷完了。”
“誰他娘是你将軍,狗日的姓許的才是你将軍!老趙就是個打了敗仗的罪卒,擔不得一聲稱呼!”
“您别說這話。咱們西夔營的弟兄,哪怕不認陛下,也不能不認将軍啊!”
聽他此語,趙荔城雙手搭在膝上,頭扭過來,兩隻眼黑洞洞盯着他。侍衛叫他看得心裡毛,強笑道:“将軍,您怎麼這樣看着我?”
趙荔城忽然問:“老劉,你跟我也有五年了。”
“是,陛下來西塞之前,我就跟您混啦。”
趙荔城盯着他點頭,露出笑容,“好兄弟,不枉我這些年待你。老趙記得你了。”
老劉擦了擦汗,籲口氣笑道:“瞧将軍這話。您千萬别動氣,許将軍一個外人,兄弟們心裡肯定向着您。大相厲害是厲害,可到底是個書生,書生點兵,不殘就病!”
趙荔城拾起刷子,抓住馬又要刷,冷笑道:“官大一級壓死人,人家說話,全支棱着耳朵聽!”
老劉不敢多說,隻陪着他提燈照亮。等刷到最後一匹馬時,不遠處有小兵快跑過來,喘着氣道:“陛下到了,要趙将軍前去見駕!”
趙荔城手中一松,快步走出馬棚,雪風裡渾身熱汗騰騰。他既驚且喜,面龐漲紅,大聲問道:“陛下可說了什麼?”
“陛下先見了許将軍,許将軍上奏您今日軍前叫嚣,陛下動了老大的氣……”小兵縮着脖子,不敢看他眼睛,“陛下說,先有庸峽之失,後又擅殺軍官、私藏婦女,仍如此不知悔改……要拿了将軍當場問罪!”
趙荔城似被大雪凍住,臉上半點表情沒有。
小兵吓得跪在地上,忙道:“将軍快點去吧,聖駕已到帥帳了!”
他喉嚨裡發出一陣“嗬嗬”的笑意,沒說什麼,快步走回馬棚,繼續刷馬,揚聲道:“許将軍的令,要我刷完今日的馬!違抗軍令,是殺頭的罪名!替我向陛下告罪,末将有要事在身,去不了了!”
那小兵吓得面如土色,忙跪到雪裡求他:“好将軍,這不是賭氣的時候,陛下傳召,不見是抗旨!何況、何況許将軍還在……”
一聲巨響。
趙荔城将木桶掼在地上,桶炸裂開,冷水濺了他一身。馬受了驚,争相伸脖子嘶鳴。
小兵吓得快哭出來,連連磕頭道:“将軍趕緊去吧,陛下再怪罪,咱們擔當不起啊!”
老劉也勸道:“陛下還是和将軍近的,有什麼話,當面說開也好了。”
趙荔城站起來,雪水從胸膛上流下,混入他結霜的汗水。他手掌從褲腿上擦了擦,繼而将腰間衣袍套上穿了。老劉仍為他提燈,遠遠照見雪中禁衛,一個個提刀肅立,似一群銅頭鐵臂的兵馬俑。
趙荔城擡起頭,白龍玄旗的影子把他吞掉。他似乎能聽到劍拔弩張的聲音,在場人各懷鬼胎,緊繃得像欲斷的弓弦。
直至進帳前,他沒說一句話。
***
據在場人和守帳人所說,正月初十當夜,趙荔城和皇帝發生了一場僭越的争吵,以一隻茶杯的碎裂作結。
西夔營全部将士俱候帳外,眼見趙荔城被押下去,發瘋般狂笑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陛下,陛下!齊賊還在虎視眈眈,您就等不及卸磨殺驢啦?!”
皇帝走出帥帳,仍穿着當年一件海龍皮大氅,将火把接在手裡,照亮了他不形喜怒的臉。皇帝冷聲道:“趙荔城戍邊多年,屢有功業,故不賜死。革除軍籍,明日一早并同其妻發回老家,終身不許參軍。”
魯二因魯三春之死,一直偏信趙荔城謀反。如今他罪名确鑿,魯二反倒心中惴惴,大着膽子問道:“卑職鬥膽,敢問陛下,趙将軍到底犯了什麼罪?”
許仲紀看了一眼蕭恒,代答道:“趙荔城通敵叛國,證據确鑿。”
魯二大聲道:“卑職等跟随趙将軍數年,将軍對西塞盡心竭力,斬殺齊賊不能萬計。說趙将軍通敵,卑職等不信!”
許仲紀冷聲道:“前些日無憑無據,嚷着趙荔城通敵的是你;如今證據确鑿,給他開脫辯白的還是你。陛下跟前,把軍情作兒戲,這叫欺君罔上!”
魯三春跪地抱拳,顫聲道:“将軍,卑職和趙荔城有血仇,哪能不恨他?卑職……那是氣話啊。”
蕭恒認出他,問道:“你是魯三春的兄弟?”
魯二一個頭磕在地上,“卑職魯二,叩見陛下。”
“當年收複庸峽,魯三春做過我的先鋒,”蕭恒道,“他是好樣的。”
他金口玉言,無疑是替魯三春昭雪。魯三春雙眼通紅,伏在地上不住磕頭,卻聽天子說:“立起來。”
魯二知道他軍中作風,便立起身。蕭恒立于帳前,問道:“我當年來西塞,你已經投了軍?”
“卑職有幸,曾與亡兄效力陛下麾下。”
“聽這說話,就是叫渡白教過認字的。”蕭恒對許仲紀笑道,“也算我的同窗。”
李寒當年任西夔營監軍,一個要義就是開民智,軍民不分家,先從軍中開刀。西夔營軍紀散亂,将士大多目不識丁,曾有齊軍随意塗寫謊稱軍報便騙開關門。蕭恒雖識文章,但治經寫策還差得遠。李寒便單獨拎他出來小課教學,又頒布軍令,以識字多少換取上陣資格,上至主将,下至士卒,無一不争相習之。
蕭恒從一旁托盤裡拾起酒盂,道:“趙荔城一事已有定論,衆位不必多言。但你不計前嫌,仗義執言,我帳下有此義士,實乃蕭恒之幸!我賜魯二金革帶,提為守城都統,願你繼乃兄遺志,為我大梁守好家門。”
一名禁衛下階,捧另一盂酒于魯二面前。
是西塞的穗子酒,上層浮着白糠,如同積雪。
蕭恒向他舉起酒盂,“死者已矣,生者猶往。我以此酒敬魯三春在天之靈,望都統不棄,代兄相飲。”
魯二抹了把臉,高聲道:“謝陛下!”
蕭恒與他同時舉盂,兩人遙遙對飲。夜風卷雪,禁軍火把肅穆,似凝固的血。
蕭恒揮手,無數禁衛下帳,将酒碗端給西夔營衆人。許仲紀親自下去,給魯二又倒了一碗,重重捏了捏他手腕。
風雪裡,蕭恒再滿酒,向西高舉,大聲喊道:“兄弟們,蕭恒回來了。大夥安息!往生去!來生再回家,我必争來太平天下!”
他一飲而盡,将酒碗掼在地上。帳下數萬軍士,齊齊飲酒摔碗,整齊的碎裂聲如同火藥。
他們面沖西方,朝着星宿、庸峽和西夔軍旗,朝着英靈、爹娘和故鄉方向,以蕭恒為首,跪地叩了三個頭。
***
趙荔城已無帥帳可住,和士兵一塊睡通鋪。西夔營俱去帥帳接駕,隻有他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