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過年了。
秦灼這念頭第一次冒出來,是秦溫吉的軍報到時,馬頭多挂了隻燈籠。
他翻開折子瞧了一會,“又催我回去?”
“南魏各州基本歸順,姓朱的宗廟也就倒了。段氏的軍隊也囤在那邊,兩家到底怎麼分,還得你來拍闆。”陳子元看着他身形,清了清喉嚨,“自然,肯定得等我大侄兒出生。”
秦灼沒說話。陳子元站了一會,突然一拍腦袋往外走。不一會又跨進門來,手裡多了一盞大紅燈籠。
“快過年了,溫吉叫送的。路上晝夜添油,蠟燭沒滅過火。”他捧到秦灼面前,珍而重之,咧嘴一笑,像個毛頭小子。
“家裡第一盞燈。哥,紅紅火火,歲歲平安。”
***
除夕夜又下了一場雪。
南秦大小節慶都要上燈。門前明紙燈籠積了雪,倒像一雙玻璃燈。
李寒剛下馬,便聽見噼裡啪啦的炮竹聲響,紅屑和白煙爆成雲朵,望之便暖上心窩。他還不待捂耳朵,便聞嗖地一聲,一支羽箭擦面飛來,刺在門闆上。
門上挂着幅惡獸圖,那支箭射得極準,正釘住它的血盆大口。
羽箭刺得深,李寒使些力氣才拔下來,笑道:“犄角,利齒,形如虎,青鱗鐵皮,這是兇獸‘夕’的畫像。大年夜雖叫除夕,但還保存着‘射夕’風俗的,南北之間也隻秦地。秦高公以武功得封十五州,至今九世,無一代有辍。”
說罷,他拱袖道:“大君好弓法。”
庭間燈火通明,群燈如日,一片金紅的汪洋。除宮燈外,多做花鳥形狀。秦灼正将弓放下,接了盞兔子燈在手,對他笑道:“别貧了,不冷嗎?上來吃飯。”
二人落座,李寒這才仔細打量秦灼,心中暗暗吃驚,忙問道:“大君氣色……何以至此?”
秦灼笑了笑:“這也是我要與你商議的事。”
這段時間以來,這孩子長得格外快,秦灼身上已經顯得很了,人卻瘦得厲害,臉也凹了,顴骨也突了、眼珠也灰了,面上沒有半絲血氣,活脫脫像一場大病,隻精氣神倒還行。
秦灼給他倒了點酒,說:“昨日結結實實鬧了一場,倒沒有血。但阿翁說,保不到足月。”
李寒心中咯噔一下,斟酌着問道:“能到開春?”
秦灼眉頭微沉,低聲道:“今早阿翁請脈,說怕是要早。”
李寒撚着杯喝不下去,盯在秦灼腹上問:“多早?”
“八個半月。”
李寒這就要掰指頭,秦灼疲憊地叫住他:“别算了,就在正月底。”他揉着眉頭,虎頭扳指正好咬在眉心,輕聲說:“燈山那邊傳了消息,魏人有所行動,估計也是那幾天。”
一時沉默,外頭鐘漏爆竹齊動,一片熱鬧。
李寒問:“不能提前剿滅?”
秦灼道:“他們行動極其謹慎,不到當日,很難傾巢而出。事前對他們下手,隻會打草驚蛇。”
李寒不講話了。秦灼不吃酒,隻端了碗甜湯攪着,聽得碗勺相碰,鞭炮和漏聲都遠了。叮、當。
他含了一勺在口,怕是有些涼,壓在舌下好久才咽下。他說:“我已吩咐阿雙炖了催的藥,這副藥性溫和一些,隻是每日都要吃。”
秦灼想搶在魏人行動前,先把孩子生下來。
李寒摸着嘴唇問:“大概多久?”
“從明天開始吃,先吃半個月,第十六日吃猛藥。到時候,我叫人從你門匾上射張紅紙。”他說到此處一停,繼續道,“你要進宮來。”
第十六日要生。
正月十六。
李寒算了算日子,點頭答應,又聽見秦灼道:“我有令旨,先保我。”
李寒道:“臣也這麼想。”
秦灼眨了下眼睛,喃喃道:“要是都死了……”
李寒笑道:“那就給陛下借了東風。先以此為伐收拾了諸公,再打個巴掌給個棗,從世族中選淑女做皇後。今宵白骨黃土,明夜鴛鴦紅帳。大君豈能如他的意,叫陛下娶了娘娘逍遙去?”
秦灼也笑了笑:“一屍兩命,的确太凄慘了些。”
李寒又吃了口酒,問道:“既然日子近了,那臣就不得不問一句。到時候,大君準備怎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