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元問阿雙:“我像個傻子嗎?”
秦灼正襟危坐道:“你不站過去,我就肚子疼。”
阿雙隻抿嘴笑。
陳子元果然就義般站過去,秦灼新拿了盞熱茶,又合上蓋子,橫腕一投,正好讓陳子元穩穩接在手中,半滴都沒有灑。
陳子元笑道:“謝大王的賞。”
待他吃完這盞暖了身子,秦灼方道:“魏人既入京,還常到行宮這邊來,大抵想有所動作。知道我在長安,應當和朝中有勾結。你和燈山知會一聲,摸摸他們行動時間。”
他想了想,又說:“這件事得叫渡白知道。等天黑了,你親自去見他一趟。”
“姓蕭的一筆糊塗賬,沒算清就滾了。”陳子元捧着盞在底下坐了,略一沉吟,“大王,他接納魏人一事,我心裡還是不安穩。你倆要隻是利益關系也就罷了……但他孩子都在你肚子裡,他這麼幹,就他娘的不是事!”
秦灼像是不願多說,隻捏着眉心道:“各自體諒吧。”
***
沒等陳子元來,李寒便趕到行宮送信,聽聞此事,立即行動。剛出宮門,便遇見巡防營,他叮囑道:“陛下曾經下诏,南魏流民入境,各州不得攔阻,妥善安置。但為防賊寇混入,巡邏軍防當嚴之又嚴。”
李寒頓了頓,“京畿之地幹系重大,暫時不予開放。行宮之中停放國寶,更是重中之重。将近年關,各位将軍多多辛苦。”
巡邏隊伍一走,李寒便轉過身,沖不遠處宮門笑道:“鄭将軍,好巧。”
宮門影子如山,很能藏住人形。鄭素走出來,露出一身蒼藍袍子。他從懷中摸出一份大紅喜帖,遞到李寒面前,道:“正月十五。”
李寒接過,拱手道:“恭喜恭喜,屆時一定到場。托人送來就好,将軍何必專程跑這一趟。”
鄭素無诏外候勸春行宮,隻能是跟他來的。李寒卻作無知,開口生分,又不曾道破,其中事顯然不想讓他摻和。
鄭素目光沉沉,将他的馬缰一并挽在手裡。李寒難得猶豫,沒上手跟他奪。
鄭素有話要說。
兩人這樣沉默走着,路過城牆時,鄭素望着女牆的高肩闊背,忽然問:“京中到底藏着什麼?”
鄭素是青不悔養大,嗅覺敏銳,甚至不需要确鑿推斷,便咬定長安必有異樣。不過同窗多年、同僚數載,李寒早就摸出一套應對方法,老神在在道:“天子腳下,國之重器。”
話一出口,鄭素霍地拎起他衣領,險些把他提溜起來,低聲問:“宮中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李寒任他揪着,答道:“你如此問,已經有了答案。”
“陛下在怕什麼?”
李寒歎口氣,往左右看了看,方半真半假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他們挨得近,鄭素的鼻息快噴到他臉上。李寒胸口一松,鄭素已将他放開,目光複雜地上下打量他,咬牙切齒道:“你怎麼都是青門出來的。阿舅悉心教誨,你不光忘恩負義,還想做董賢、彌子之輩,辱我青氏門楣嗎?!”
李寒回過神般哦了一聲:“你說這事。”
他拍拍鄭素肩頭,神色十分無奈,“鄭涪之,你也老大不小了,腦子是個好東西。守崤關九死一生,你怎麼活到的今天?”
鄭素擰眉看了他一會,突然道:“你勸天子開關放魏人,你說魏民也是梁民。李渡白,諸侯并起,尾大不掉。他們早就不是梁人了。”
李寒不料他語及此處,長歎一聲,說:“你相信嗎,最後會無魏、無瓊、無秦,甚至無齊、無梁,沒有南國北國,沒有故鄉他鄉,甚至沒有天子庶民之分。到時候,異姓他氏,俱是兄弟;别國另族,皆為親朋。王子與屠戶同起坐,皇女與寒士通嫁娶。優伶不作玩寵,乞丐可入學堂……人不再有高低貴賤之分,你我的位置,乃至陛下的位置……”
“無由血統,能者居之。”
鄭素聽過類似的話,從另一個人口中。那人說出這話時李寒叩拜了他,那人試圖踐行這話時李寒背叛了他。李寒說:十年寒窗,不容試錯。我為諸生鳴不公。
鄭素回過神。他和李寒交鋒太久,早早摸清他詭辯路數,揪着一點不放:“無秦,天子做得到嗎?”
李寒反問:“‘生年踰百歲,黃粱亦何曾?坐飲桃花水,辭巒謝長生。’我雖這麼寫,但我真的能活百年嗎?如長生道在我面前,我真的可以推辭嗎?”
不等鄭素回答,他便一牽嘴角,露出一雙虎牙:“所以說,人要有遠慮,但不要杞人憂天。有的事,早就有了答案;有的人,早就有了結局。還是先哲說的好:生年不滿百,行樂需及時。”
他又拍了拍鄭素肩膀,順手把缰牽過來,上馬就跑了。大庭廣衆,鄭素絕對不會追他。
他們心知肚明,李寒的話術繞不暈鄭素,他總能單刀直入。而鄭素沒有再問,是因為他知道,如果李渡白不想說,他們這樣無休止地耗上一天一夜,哪怕一生一世,他也撬不開李寒的尊口。
後世許多人評價,李寒像個可惡的預言家。但無秦一事,天子究竟能否做到,他到底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