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這次縱馬已是大險,最險的還要數倒挂。整個人全靠單腿鈎在馬鞍上,這就損了腰力,他又彎弓射珠、翻上馬背,這更要腹部發力。接到珠子那一瞬,他下腹猛地劇痛,冷汗就出了一身,片刻也不敢停歇,回帳還是叫陳子元背下來的。灌下湯藥後也無力說話,隻覺得害死了這孩子,汗淚涔涔地落,完全顧不得狼狽了。
他隐約記得蕭恒闖進來,卻睜不開眼,也記不得時辰。眼前光影黑一塊白一塊,太陽似乎把世界炙烤成飛灰,蕭恒抱着他,他倆一塊魂飛魄散了。
那時念頭竟是:這樣也好。
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醒轉過來,就要做該做的事。
如今這孩子死裡逃生,算是他強求來的。他覺得虧欠,怕它生下來有什麼損傷,再不敢不用心。近日蕭恒又來,被秦灼拒之門外,隻得把東西送進來。秦灼盡數擱在一旁,也不理會。
鄭永尚前來診脈,瞧見那些藥匣子,一一驗看過,道:“藥材在好不在貴,這些都是上佳,卻都有比例。”
他打開一隻藥匣子,大緻翻淘了遍藥材,“川芎、當歸、芍藥、阿膠、幹地黃,還又添了幾味,很像梁地膠艾湯的方子。這湯劑溫和,常用來滋養婦人,對孩子效用卻不算大。”
鄭永尚笑道:“可見梁皇帝心疼大王,并不是為孩子的緣故。”
秦灼不語。
這日天色陰沉,如燒壞的釉底,稍一擦便能透出水青,卻在窯裡蒙塵。秦灼透過窗看,見雲層壓在屋脊上,一團積灰似,把窗弄髒了指甲大的一塊。窗外風動,陰雲便倏地落下去。
那塊灰掉他手上,怎麼都擦不幹淨。
他聲音幾乎沒有起伏:“阿翁,我要成親了。”
鄭永尚點頭,将匣子合上,“是,臣知道。”
秦灼不再說話。
***
這樁婚事敲得極為順利。一入九月,段映藍便借探訪之故,二人于後堂相見。
不過幾日,堂中菊花已有敗象。段映藍形容簡潔,頭上插一副銀梳,一身深藍對襟褂,銀圍腰,穿褲踏靴,隻多系了條白蠟花百褶裙。
她一落座便開門見山:“我這份禮,秦大公還滿意?”
秦灼也不同她打機關,直接道:“我這個人,并不是宗主首選吧。”
段映藍交握雙手,仰倚着椅背,哈哈笑道:“南秦内亂初平,百廢待興,的确不是最好的打手。可計劃趕不上變化,誰叫我和大公投緣,一眼相中了。”
秦灼撇盞喝水,裡頭是浸了棗子的菊花。他道:“宗主的眼緣,本當在甘露殿裡。”
“要不怎麼叫緣分。”段映藍望盞中瞭了一眼,是青汪汪的銀毫,“我和梁天子本就又龃龉,如今給他射雁,偏叫秦君的老虎給吃了。這是老天垂詢,我不得不聽。”
她沒搽胭脂,嘴唇卻鮮如楊梅,滴紅誘人。段映藍說:“我中意的不是南秦,而是你這個人。夠絕情,夠烈性,也夠能忍。我愛極了。”
秦灼笑道:“多謝段宗主賞識。”
他那盞吃了一半,浮着拇指大一片白菊蕾,易吃到嘴裡,他便先放下,道:“咱們兩個,要麼痛痛快快做敵手,要麼長長久久做朋友。當情人,我怕誰都提不起興緻。色字當頭一把刀,命系在對方褲腰帶上,值嗎?”
他言下之意,是表面成親。
段映藍聞言,神秘地一勾唇角,不一會,她便爽爽朗朗地大笑起來。兩耳銀流蘇嘩啦啦打着,劃得她滿腮銀白傷痕。這叫她生發出一點超越神性的鬼氣。她像從西南神話裡鑽出來,磊磊山石與蔓蔓葛藤間,那生豹齒、披薜荔的山神一般。
秦灼一下一下揭着茶盞蓋子,他心裡随着數數,一、二、三……
直到他數到七,段映藍依舊沒有停下笑聲,她邊笑邊道:“值!怎麼不值?中原有句老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秦君開得好,折花亡魂無數。多我一個不多。”
她比秦灼作花,言語似有輕視意。但秦灼明白,她在認真較量了。
秦灼看着她的眼睛,口吻暧昧道:“龍穿牡丹的恩澤太大,宗主再要來,我消受不起啊。”
他還是端盞子喝一口,道:“白虎隐于深山,黑馬馳于平野,黃雁雖非猛禽,但隻要一飛,離地就遠了。要抓天中物,還是有龍王做援手的好。”
段映藍眼珠一動。
秦灼竟敢把蕭恒這張牌堂而皇之地打出來,還打的這麼早。
他言語間似自曝其短,但段映藍明白,他在加籌。
秦灼背後是天子,南秦背後是大梁,但他此刻說,明顯不隻是把蕭恒當籌碼。
他要給蕭恒争一杯羹。
三家分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