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後,白龍山的娘娘廟裡,坐了一個年輕人。他骨相像蕭恒,皮囊像秦灼。他坐于蒲團,用口舌的利器,向和尚弘齋剖解自己家族史的肌肉組織。
他說:很少有人知道,我有一個妹妹。也很少有人知道,她和秦灼的關系,構成了我們家庭的雛形。他們這種神聖關系的建立遠早于血緣關系的産生。在我出生十一年前,也就是他遇到我父親四年之前,秦灼身為禁.脔,苟延殘喘。每個夜晚,破裂绫羅,撕碎綢緞。秦灼男人的身體被刻下那個時代專屬于妓女的錾記,這也成為他窮盡一生都沒有徹底洗刷幹淨的恥辱。在第一次被人掀到身下時,他聽到夢幻之中,我妹妹哀哀的哭泣。他睜開眼睛,在禽獸倒豎的毛發和青森的獠牙後,看到窗中的月亮。月亮面無血色,如同少女額頰。月亮灑下光輝,如同少女柔荑。月亮的手撫過秦灼遍體傷痕,如同藥泉,涼涼清清。在那刀劍般的器具将他捅殺之時,秦灼看到月亮從窗中撲落,墜到他身上。那月亮般的少女将他緊緊摟抱。我妹妹夢幻的手臂,成為他凄風苦雨歲月最堅實的依靠。
直到四年之後,他和我父親相遇,我妹妹才真正在他面前展現形象。在他夢中,我從月亮中降落的妹妹貌若天仙,形勝神女。她在半夢半醒間伏在秦灼膝頭,秦灼感到一股神聖的血脈湧動。那個夜晚,他用月亮作為我妹妹的名字。哪怕他和我父親相好之後,也沒有懷疑過一刻,他會有一個女兒。這也成為他堅信自己和我父親注定分手的鐵證。
但在秦灼第一次懷孕初期,男身孕子的沖擊和恥辱壓倒一切,他像忘記能和我父親有一個孩子的冀望一樣,把我妹妹抛之腦後,全心拔除肚裡的禍根。在他最意志堅定的夜晚,我妹妹再度出現了。
我妹妹第一次在夢中對他哭泣。秦灼看到,她臉色慘白,像把鮮血抽幹。紗衣盡紅,像被鮮血浸泡。她看到秦灼的那一刻,瑟瑟發抖,漣漣珠淚。她苦苦哀求:不要,阿耶,求求你,不要……
一聲阿耶,粉碎了秦灼的鐵石心腸。他叫道,皎皎。他進一步,我妹妹退一步。他張臂把我妹妹抱在懷中,一瞬間,我妹妹身形煙然。
我相信這一刻,秦灼感受到一股撕裂的痛苦,從我妹妹施以重創的他的心髒和我竭力紮根的他的腹腔裡同時傳導而出。他四處奔跑,追尋月亮。随着他的腳步,黑暗漸漸明亮。他腳下,山崖起伏,山澗濤濤,他在白龍山巅,看到一個孩子的影子。月光中,那孩子身形模糊,似乎随時煙消雲散。
他怕将它驚動,不敢靠近。那孩子轉身,叫他,阿耶。
那是一聲性别并不明顯的、嬌嫩的、孩童的聲音。那一聲第一次讓秦灼對腹中的惡果産生實感。他第一次撫摸腹部,在夢中,感受到大得吓人的心跳般的顫動。這一刻,他為自己的罪行忏悔。他隻想把這個孩子從懸崖邊抱下來,隻要能救下它,哪怕要付出更沉重的代價……
他飛快沖上去,抱住那孩子小小軟軟的身體,像抱住自己的胳膊腿一樣。他低頭要看那孩子的臉,突然之間,白龍山脊背抖擻,地動山搖。秦灼站立不得,混亂之中,雙臂一推,那孩子向後一栽,被他推下山崖。像一顆流星。像廢血流出他的腹腔。
秦灼撲倒懸崖邊,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他在自己痛苦的回聲中,聽到那孩子絕望的祈求。
她——他——它在墜落中哭喊,阿耶,阿耶,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秦灼慘叫一聲彈坐起來,擺脫夢境,看到窗外的月亮。一瞬間,他眼淚淋淋,放聲痛哭。
他伏在榻上,盡可能把自己蜷縮起來,他感覺腹部深處有什麼突突跳着,跳得像一條生命、一顆心髒、一個嶄新的他自己。
對面,光明神的紫銅眼珠盯着他。
這一刻,秦灼重新問自己,要殺嗎?
他神思混沌,忽然叫了聲:“阿耶。”
像找到指引,秦灼連聲喊着,阿耶,阿耶,阿耶。
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怎麼殺它?我怎麼能殺它?我是個男人,怎麼能忍受這種屈辱。可如果我都覺得它是屈辱,它真的能活着嗎?阿耶,如果是你,你會殺死我嗎?
光明王,父親,是我的罪過,是我的業障,為什麼要報應在孩子身上?您饒恕我吧。别叫我殺他,别叫我生他,叫這成一場夢。夢醒了。我在虔誠地等待夢醒。我的父親,我的神王,我的君主我的供奉,我的光明,您饒恕我吧,您懲罰我吧。
别牽連孩子啊。
和尚弘齋打斷:這個夜晚,是你能夠存活的關鍵。
年輕人說,是,這是秦灼第一次産生動搖。我慈悲的妹妹為我打了一場配合。她讓秦灼以為,他腹中孕育的是她的胚胎。他把我這棵罪惡的毒苗當成了我妹妹聖潔的種子。
他仰面看向廟外,一輪明月皎潔。
***
那夜之後,秦灼沒有再主動提及落胎之事,自然,這件事蕭恒無從得知。這段時間,蕭恒回報了秦灼所希望的冷酷,二人少有交集,私下沒有再見過一面。因假死一事,登基大典未能如期舉行,隻能重新挑選吉時,司天台左挑右選,定到八月二十。
在此之前,先要過中秋。
這天是秦灼的生日。
八月十五,秦灼推脫疲憊,并不見客,由秦溫吉弄來一院子的燈籠完事。
有之前在南秦的排場,陳子元總覺得寒酸,說:“當年大王出生,文公大喜,在仲秋燃燈滿城,君民同樂。大王繼位後更别提了,第一個千秋節,本該和年節一樣熱鬧。現在冷冷清清,像什麼樣子?”
秦溫吉指揮人挂燈籠,冷聲道:“客居京中,當然得看人家眼色行事。這位新天子還沒登基就立了規矩,每個節慶的用度一分一厘扣得精細。在這個節骨眼開罪他,不給人家送過脖子砍嗎?”
陳子元咕哝:“哪是快登基才立的。”
秦溫吉沒聽清,“你說什麼?”
“我說,他這摳門德性,哪是現在才有的。今年送的東西倒規規矩矩,但都是肅帝懷帝庫房的老東西,這小子是一點閑錢不肯出。之前在潮州,他連中秋的燈會都禁了,咱們能說什麼?”
秦灼打斷:“那是剛打完仗,飯都吃不上,還點着燈玩?鬧呢?”
秦溫吉看他一眼,懶得出聲。
那年蕭恒禁止仲秋燈會,南秦部下怨言頗多。但擊退西瓊後,潮州重返赤貧階段,縱使是秦灼生日,蕭恒也咬死沒有開一條口子。
秦灼并不生氣,為私他體諒蕭恒,為公他也認可蕭恒的決定。以私害公,是為昏庸。他反倒有點欣慰,自己沒有瞧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