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出現在承天門下時,所有人看到,一輪金子樣的太陽挂上高空。鋸齒光芒,四射飕飕。
人群之中,啁啾不斷,樹梢之上,議論四起。百官猶疑不定,幾個德高望重的世族元老到底挺身站出。在梅道然護衛建安侯退到隊旁時,夏雁浦邁步上前,皺眉問道:“李郎,你有什麼異議?”
李寒道:“敢問諸公,新君人選,是由誰鑿定。”
夏雁浦道:“自然是集合多方意見,共同确定。”
“有沒有異議?”
“衆口一詞。”
“無一例外?”
“無一例外,當時由八公推選,六部合議,衆臣全部在場。”夏雁浦一擡手臂,“李郎,你若有不信,但管現場詢問。”
李寒眼中,抛出一把弧形刀刃。他環視一圈,刀尖再度指向夏雁浦的臉,說:“那敢問相公,家師的外甥、左衛大将軍鄭素現在何處?”
夏雁浦眼光一閃。
李寒點頭,說:“看來諸公是沒有把他算進這個‘衆口’裡了。”
他拔高聲音:“說不出?那我替諸公回答!今年五月初五,諸公迫死家師的當日,就軟禁鄭素,奪其軍權,将他閉在家中!”
人群争鳴聲響起,唾沫星子濺在蕭恒華麗的紫檀椁材上,凹痕坑坑窪窪,響聲乒乒砰砰。
李寒向前邁上一步,對世族作出的政治迫害進行介紹:“鄭素一家滿門忠烈,所率崤北軍更是威名赫赫!請問諸公,他犯了什麼罪,又是什麼名目?五品大員、一軍之将,讓你們無故囚禁、視同罪犯!在下又犯了什麼罪,讓你們封閉家中,晝夜監視。你們濫殺賢良,拘禁功臣,如此目無王法,推選而出的新君,真能叫人信服嗎?”
夏雁浦鼻孔舒張,胡須如同蟋蟀觸須,一窸一窣。他沉聲道:“小鄭将軍是悲痛過度,無法下榻,隻得在府中靜養。而李郎,你真當自己清白無罪嗎?”
李寒說:“願聞其詳。”
夏雁浦音量拔高:“你第一樁大罪,為極罪收屍,因私害公。
“第二樁大罪,妖言蠱惑,蒙蔽百姓。
“第三樁大罪,偷天換日、混淆正統!”
夏雁浦看向建安侯清瘦模糊的面龐,痛心疾首道:“李郎,真正的建安侯殿下就在此處!鎮西蕭将軍縱然功高望衆,但到底是龍孫鳳子還是欺世盜名,你敢認嗎?”
李寒笑起來:“夏相公,終于把心底話說出來了。那我們就一條一條來分辯吧。”
他将手中青不悔的靈位安置車上,整理衣衫,走到夏雁浦對面。他問:“相公說我為極罪收屍。那我想請問,家師到底犯了什麼罪狀,叫你們如此窮追不舍?”
隊伍中響起一道聲音:“通敵叛國,法必誅之!按大梁律一卷六十三條,謀叛之罪罪在十惡,首犯絞刑,不得開赦!”
李寒看到,一名服素、戴孝的中年男子越步上前,面紅脖粗,一高聲說話,下垂的臉頰魚鰓般扇動。
李寒拱手,“請問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下巴微昂,說:“不敢,刑部尚書,王倫。”
李寒目光如電,問:“在下請教王尚書,家師叛國之罪,是由何人檢舉,何人審理?人證、物證何在,卷宗文書何在?他通的是哪個敵,是西北的齊國、東北的狄族還是西南東南的十數諸侯國?他出賣的又是什麼,是朝政機密、軍事部署還是長生丹藥?”
王倫臉色漲紅,正要開口,已被李寒截然打斷:“按大梁律一卷二十條,需證罪狀,方定罪名;需定罪名,方能動刑!諸公衆口铄金,無憑無據,便将家師枭首示衆。我問各位一句,家師,的确罪當至此嗎?”
他聲音冰冷:“家師一生治學,為國儲才無數。門生杜筠,相才于朝堂;門生張霁,任俠于闾巷;門生鄭素,救國于危難。在下不敢貪天之功,但指天道地,治西夔平齊患,沒有缺了李渡白!家師何罪之有,罷黜流亡不夠,枭首示衆不夠,還要挫骨揚灰,不得超生!敢問諸公,是誰亂臣賊子,是誰罔顧朝綱!”
李寒并沒有把話語權交出的打算,他氣口一收,轉聲問道:“要說私自收屍,我想請教諸位,我朝治國,是否以孝為先?”
衆人不料他什麼路數,不敢貿然開口。僵持片刻,威望最重的溫國公楊韬清了清喉嚨,“的确不錯。”
李寒颔首,面向王倫,“再請教王尚書,大梁律十三卷一百零八條,是否錄有'守匿'一條?”
王倫立刻明白他語中所指:“律法雖有親親相隐的規定,但青不悔罪犯謀叛,不在其列!”
李寒道:“第一,是不是罪犯謀叛,你們全無證據。第二,我并沒有隐瞞他的叛逆,隻是代為收屍。不知道為親收屍,觸犯了大梁律法的哪一條?”
李寒眼睛如煤炭,眼神如火光,他眼中火焰噼裡啪啦,熊熊燃燒。他冷笑道:“當年家師名動天下,開學宮立學館,諸公子弟皆從聽訓。家師無子承祧,李寒便是牽了這個頭,請諸位公子披麻戴孝,不服心喪服齊衰,也沒有什麼不妥當!青公誨我一場,豈止吾師,更是吾父。父有志,我助之;父有過,我勸止。對子罵父,安為人!”
他看着衆人臉色,說:“至于妖言蠱惑,難道在諸公眼裡,主戰是錯,強軍是錯,耕者有其田是錯,勞者得其食是錯?這些統統是錯,那天下黑白颠倒這些年,是誰之過!”
王倫叫道:“你這是诽謗先帝!”
李寒哂道:“浮雲蔽白日,這不正是諸公起事的緣由,清君側嗎?”
世族啞口無言時,李寒氣息平複,呼吸深長,如同山雨來前,滿樓清風。
他緩聲道:“最後一條,我隻問一句——鎮西将軍若在,是否當為天子?”
楊峥吃驚。
王倫猜疑。
夏雁浦嘴唇緊閉。
李寒沖人群喊道:“鄉親們!蕭将軍如果活着,他做皇帝,大夥認嗎!”
當即有人帶頭喊起來:“認!怎麼能不認!”
“滿天下找不出将軍這麼好的人來!我家就在潮州,将軍是咱們潮州的恩人啊!”
“蕭将軍都不配做皇帝,天底下還有能做皇帝的人嗎!”
數十手臂舉起,數百手臂揮動,高呼聲夾雜着哽咽聲,在蕭恒棺椁上鋪開一層濃密厚重的陰雲。百姓呼喊聲中,李寒掉首望向棺前衆人,衆人臉色青紅變幻,眼中灰光亂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