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回府後,先要上床卧一會。一走近,便見張架子床上兩枕兩被。
一床大紅鴛鴦的緞面被子,是他阿娘甘夫人生前的繡工。一床青灰面的葛布被子,料子硬得很,有時候半夜鬧起來,秦灼鑽到這床被裡,第二天,後背就能磨紅一片。
他沒什麼精神,踢了鞋鑽被躺倒。這麼半夢半醒,模糊聽得院中有人停馬講話,接着就是門簾打響,腳步聲放得輕,卻聽有軟墊子落在地上,突然騰地一股風聲向床邊撲來。
秦灼沒睜眼,撂開手去擋,口中道:“昆刀,不能撲我。”
“阿昆。”秦溫吉喝止,那頭白虎從床前蜷下,哼哼哧哧,蹭他的手心。
秦溫吉站在床邊,摘下那半塊青銅面具。她半邊臉美若仙姝,轉過頭,另半邊臉竟是疤痕可怖。這也是她佩戴面具的一個原因。
秦灼少年時斷了雙腿,一日殿中大火,無人在側,是秦溫吉沖進火海,拼命把他拖了出來,半邊臉頰也因此落下疤痕。
她瞧一眼秦灼形容,蹙眉道:“臉色這麼差,大熱天,怎麼湯婆子都卧上了?”
秦灼眯着眼,不答,女侍阿雙捧盞熱茶給秦溫吉,低聲道:“疼了半宿,吃下藥才緩和些。”
“你想要?”秦溫吉蹙眉看他。
“可能嗎?”秦灼掀被子坐起來。一隻鞋叫昆刀壓着,他蹬蹬虎頭,叫它閃開。
“不想要就趁勢打了,再吃這藥,隻怕固本固得紮實,到時候打都不好掉。”秦溫吉冷冷道。
秦灼踏好鞋,雙手捏着白虎後頸皮,冷嗤一聲:“眼下這個關頭,我要是躺床上下不來,還不叫這滿京城的人生吞活剝了。”
秦溫吉瞧見他裡側的枕被,問:“蕭重光真的死了?”
“死了。”秦灼笑了笑,“妹妹,這不正好趁你的心了嗎。”
秦溫吉淡淡道:“倒便宜他。”
秦灼臉色發白,兩頰卻通紅,好才開口道:“你怎麼斷定,他一定會吃那荔枝?”
秦溫吉啜一口茶:“我送的東西,你不吃,也不會輕易賞給旁人。有他在,你能不剝一個給他?你剝了,他能不吃嗎?”
秦灼睫毛閃動一下,又一下,反而哈哈笑起來:“你不得了,算計到我頭上來了。借我的手殺他,妹妹,你是真不怕他遷怒我,真不怕他殺了我呀。”
秦溫吉看着他,問:“他會嗎?”
秦灼呼吸粗重起來。
“就算他會,”秦溫吉冷冰冰道,“他也死了。”
她五指一攏,轉陀螺似的轉那隻茶盞,“靠天靠地,不如自己。他既然死了,就得有旁的打算。世家那邊叫姓夏的遞了信,這兩天,就要推出個新君人選。聽那口氣,是有把握了。”
秦灼默了一會,道:“到底是什麼人,夏雁浦有透露嗎?”
秦溫吉搖頭,“我還真想不出,現在能推出個什麼人來。”
她緩緩道:“真說萬衆歸心,放眼天下,也就蕭重光勉勉強強。他手下潮州、西夔、松山三大營雖說蝦兵蟹将,到底是實打實的軍權,已經把大梁往西往南的半壁江山占牢了。更别說老百姓把他吹捧的跟什麼似的,加上李渡白會造勢,他不就未費一兵一卒,叫世家三催四請進京繼位了嗎?蕭重光上位,實力和威望在那邊擺着,沒人敢跳腳叫一聲不。他如今一死,随便捧什麼人做皇帝,隻世家内部就未必肯幹。他辛辛苦苦平了天下,有人倒直接摘果子了,李渡白能答應?他手底下那些兵能答應?”
“你還挺瞧得起他。”
“一碼歸一碼。”秦溫吉道,“我不像一些人,公私不分。”
秦灼不理她的夾槍帶棒,“論實力,沒人比得上蕭重光,名分卻未必。”
秦溫吉皺眉,“肅帝沒有活着的兒子,更遑論懷帝,他們大梁皇室的社稷早就斷了根,拿什麼論名分?”
“肅帝一脈的根斷了,之前的靈帝卻不好講。”秦灼說,“伏殺蕭重光的是一批影子,而影子又是誰的人?”
秦溫吉沉吟,“你是指……公子檀兄弟?”
秦灼長出口氣:“希望我猜錯了。”
“先不說公子檀活沒活着,蕭重光不是打過他幼弟建安侯的名号嗎?他真不是?”
秦灼揉了揉額角,正要講話,陳子元已經快步趕到屋裡,神情肅穆。
他沖秦灼拱手一抱,道:“大王,李寒被人舉發,私自藏匿叛臣屍首,已經叫世族軟禁了。”
秦灼眉頭一跳,“叛臣,什麼叛臣?”
“是……他老師的棺椁。”
“青不悔?”秦灼微吸冷氣。
陳子元點頭,“是。”
李寒師承青不悔,這和他彈劾過青不悔一樣,人盡皆知。
青不悔為肅帝右相,亦為治學大家,門下人才濟濟,除廣招寒士之外,更是另辟蹊徑,在庶民之中選才,李寒正是其中之一。後因政見之異,李寒彈劾他彈劾得毫不留情,也因此遭同學排擠、除名青門。
再往後,懷帝登基,青不悔變法失敗,被排擠出中樞。加上聲望太盛,不容于世家,在今年夏初,被世族論以國賊,枭首城頭。
這件事出了沒多久,蕭恒便被迎入京中。
“青公死後,屍首卻不知去向。世族曾經在民間搜羅,但凡為其收屍者一律以反賊論處,但一直沒有消息。”陳子元說,“當時不是沒人懷疑李寒,但蕭重光如日中天,李寒是他的左膀右臂,誰敢輕易動他?如今蕭重光一死……”
秦灼幽幽道:“牆倒衆人推啊。”
陳子元走上前,拾了秦溫吉的殘茶吃。秦溫吉摸了摸下巴,“青不悔這事過了有幾天,不偏不倚在如今發作……一日之内,先是你下獄,又是困住李寒,蕭重光的親信一一旁落,很難說不是沖皇位來的。”
秦灼面色凝重,“子元,是誰舉發的李寒?”
“這他媽才是最意想不到的。”陳子元沉聲道,“大王,除了你們兩個,蕭重光的心腹還有誰?”
一張面孔從秦灼眼前閃過,本該眼含風流,卻冷如寒冰。
他像震驚,又像了然,緩緩吐出三個字。
“梅道然。”
***
梅道然點亮燭台,也點亮了他一張臉。
然後,他靠桌坐下,抽出腰刀,拿一塊幹布,浸透茶油,從上至下,擦拭刀身。
梅道然刀擦到第二遍,屋外響起腳步聲。夏雁浦走進來,帶動風聲一沖,桌上燭火一動。
夏雁浦道:“還要多謝統領仗義執言,才能叫不法受懲。”
梅道然仍在擦那把刀,極其認真,問:“你們要把他怎麼樣?”
“替叛賊收屍,本為逆黨。”夏雁浦一頓,“但李寒勞苦功高,又有統領為他求情,我與諸公商議,還是暫且将其禁足,等新君繼位後再行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