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不悔的屍首呢?是曝屍荒野,還是再次示衆辱屍?”
“青不悔再有罪過,到底是生前之事。”夏雁浦說,“還是叫他下葬為好。”
“這是夏公一人之意,還是諸公之意。”
夏雁浦沉默片刻,說道:“我會力争。”
梅道然說:“京中世族以八姓為首,楊、夏、鄭、許,湯、王、鄧、崔;這八姓之中,又以溫國公楊韬為首,世代将相,位極人臣。非我輕斷,相公夏氏一脈式微已久,并無爵祿,膝下郎君雖有才德,卻也年少。相公以一争七,并不容易。”
夏雁浦道:“我願盡力一試。”
梅道然未作表示,再取布蘸油,雙手一擰,“我還有一事請教。”
“統領請講。”
“李寒若被禁足,那蕭将軍之死,由誰查辦?”
夏雁浦歎道:“隻能暫作懸案。是時新天子登臨大寶,一定會給将軍一個公道。”
梅道然手中動作未停,“聽相公的意思,新君人選定了。”
夏雁浦颔首,“是。”
“不知何時拜迎?”
“我與諸公商榷,十日之後,為蕭将軍出殡。”夏雁浦道,“新君願意為将軍扶靈。”
梅道然點點頭,“如此胸襟,到底新君。”
夏雁浦看他動作,如同他往日行刀,幹淨利落。他躊躇片刻,到底問道:“梅統領,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和李渡白共同襄助鎮西将軍,從前也并未聽說有什麼龃龉。今日反戈,到底是何原因?”
“我已經告知過了。”
“就為秦公?”
“就為秦公。”
夏雁浦有些難以啟齒,“但我聽說……秦公與蕭将軍情非泛泛。你這是……”
“是以,我才要助相公一臂之力。”梅道然擡頭,一雙眼靜如凍冰,“軍師能許我富貴榮華,未必叫我入室登堂。我等相公投桃報李。”
他手中幹布一擦,刀光一閃,如同素練,直直刺上房梁。
接着,梅道然面無表情,将那把環首刀插回鞘中。
“夏相公,我說得很清楚,直到新君登基那天,保好秦灼的人。我要他毫發無損。”
***
五月三十,陰天好日。帝位迎新,蕭恒出殡。
蕭恒的後事,他自己生前作過指示。哪天死了,也不要草席,埋在地裡,給莊稼樹木做肥。更不要哭喪,各去做事。這跟死者為大的殡葬觀念太過相悖,被置之不理。
這件事到底怎麼幹,不得不請教秦灼的意見。
夏雁浦前來詢問時,秦灼剛放下藥碗,他聽夏雁浦說完,才扭過身子。一件大紅薄羅外衫松松系着,從胛骨開出花來。嘴唇沾染藥汁,紅得發烏,如沁人血。這一刻,夏雁浦直覺他是一條盤踞凳上的大蟒蛇,鱗片鮮紅,閃爍動人。
秦灼笑起,嘶嘶吐信,說:“他的後事,和我有什麼幹系?夏相公,你把我當成什麼人?”
像印證他所言非虛,蕭恒出殡當日,秦灼缺席。
秦灼不管,李寒禁足,一切隻能由朝中安排。因天氣炎熱,蕭恒屍骨未得,一應禮節從簡。追谥尚未商定,但論其功勞,仍同皇帝,出承天門,至太廟安葬。
蕭恒生前沒有禮服,那件海龍皮大氅便代替肉身,安置棺中。棺為楠木,椁為檀木,紅紫交映,華光四射。棺材之後,擺放蕭恒神主,百支香燭高燒,散發陣陣馨香。等棺材上方落下繡黼時,夏雁浦出列。
他揚聲宣布:“自從公子檀失蹤,臣等憂心如惔,不敢不盡力尋訪。曆時十數載,終于重尋建安侯殿下蹤迹。鎮西将軍功高蓋世,當為明君,然将軍薨後,國祚無繼。臣等故奉殿下入京,複登大寶,以慰将軍在天之靈!請殿下入拜——”
所有人看到,下一位皇位繼承人從旁間走出來。
他頭戴烏巾,身穿素服,面容清秀,亦是少年。
建安侯從蕭恒靈前跪下,三拜過後,上香三炷。
随他起身,金吾衛充當伕子,跨步進入。三十六隻雲靴分跨,十六個肩膀微低,将蕭恒棺椁的漆紅大杠扛在其上。
夏雁浦叫道:“起靈——”
棺椁微微晃動,被十六個金吾衛擡在肩上。
建安侯走在最前。随着他走下台階的腳步,與喪人員下拜磕頭。
蕭恒棺椁停放車輿之上。
車輿緩緩駛動。
建安侯步行扶靈。
梅道然護衛建安侯身後,面色平靜。
車駕從靈堂外出發,向北前往太廟。車輪每滾過一遭,街道兩旁,都響起震天動地的痛哭之聲。這聲音比靈堂中華麗虛假的祭奠要震撼萬分。千萬人齊聲叩頭,長安如生地動。千萬人齊聲哀哭,蒼天搖搖欲墜。千萬人痛哭将軍将軍,無一人高呼殿下千歲。
夏雁浦跟在車輿之後,緩慢行進。
送葬隊伍離承天門越來越近。
突然之間,哭聲止息。
不隻是哭聲,還有隊伍行進的腳步聲,整齊有序的馬蹄聲,車輿往前的辘辘聲。天地間一切聲音被按下靜止。
不多時,人們張大的嘴巴裡,重新彈射出聲音。不再是哭聲,而是議論聲、奇怪聲。
所有人低語着,向前方翹首張望。
夏雁浦快步趕向前方時,終于聽到不遠處傳來的聲響。
也是腳步聲,馬蹄聲,車輪聲。
但隻有一人,一馬,一車而已。
在承天門前,直抵太廟的那條路上,一輛木車載一隻矮棺,和太陽一起,從地平線盡頭爬行上來。
那個本不可能出現的人,手捧青不悔的靈位,在蕭恒盛大的出殡儀仗前住步。
所有人都聽到李寒擲地有聲的聲音:“新君人選,我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