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方面争吵是秦灼和我父親的愛情常态。自從我父親揭竿而起,秦灼就是他的絕對盟友。但作為情人,我父親在他那裡吃盡苦頭。秦灼面若觀音,口若蛇蠍。他好的時候像蜜罐子,壞的時候像毒刀子。他時而将我父親千刀萬剮,時而叫我父親倍感甘甜。
當時當刻,父親隔一張梨木小案,坐在秦灼對面。陽光入窗,把秦灼一層紗薄的影子斜斜射到我父親手臂上。
他像剛睡起,大團烏黑的頭發披在腦後,嘴唇肉紅的線條緊抿,随着胸口起伏,鼻中噴出縷縷冷氣。他右手食指不斷撚動拇指上一枚青石扳指,虎頭形狀,那是南秦諸侯王世代相傳的權力象征。無數次白天黑夜,床頭野地,他們兩個蛇一樣身體交纏之時,那虎頭在戰栗的十指交扣中,頻頻咬破我父親的指縫。
我父親通過秦灼轉動扳指的速度,判斷他在生氣。
父親放緩口氣,問:“到底怎麼了?”
秦灼說:“怎麼了?我膩煩了,我想找個女人過日子,我想好好過日子——我不想和你這麼混了。”
他看着我父親眼睛,語速逐漸加快:“蕭将軍,從南秦到長安十萬八千裡,跑半個月的馬才能見一面,現實嗎?哦,要麼我留在京城?那我是給你當妃妾,還是你封我個皇後當當?南秦還要臉,我還要臉呢!”
他舌頭彈出淬毒刀鋒,插了父親第一刀。父親深吸口氣:“咱們在一塊,這麼叫你擡不起臉來嗎?”
秦灼鼻中嗤地一響,那樣看着我父親。我父親感到,在他眼中,自己變得無比可笑。
秦灼反問:“要是你像個女人樣的給我睡,你能擡起臉來嗎?”
不等我父親表态,秦灼嘩一聲?起袍擺。
他腳蹬一雙軟緞面拖鞋,沒有穿褲,露出腿部颀長優美的肌肉線條。這雙腿肌膚白皙,筋骨剛硬,堪稱貴族時潮所推效的圭璧。
如果沒有那兩條傷疤的話。
那是我父親無數次撫摸過的傷疤。夜深人靜,帳落燈熄,我父親幫他将那條褪到腳腕的薄羅亵褲脫掉,手掌順着他的踝骨,追尋那條傷疤一寸一寸向上撫摸。那疤痕縫合多年,有食指粗細,吸附在秦灼骨肉上,像一條粉紅醜陋的蜈蚣。從腳踝往上,一直延伸到近大腿.根.部。他叫萬千男女妒恨癡迷的肉.體,竟有這樣白璧之瑕的破損。
随着我父親手掌上行,秦灼抓緊他後腦頭發,發出細細喘息之聲。父親沿着他的腿摸索兩下,突然皺眉,問,你多久沒按腿了?
秦灼倚着枕,說,你一走一個月,誰來幫我?子元嗎?你也叫我這麼敞着腿給他瞧嗎?我妹妹還要跟他結婚呢。
父親不理他這些口舌,說,藥油你也不用。
秦灼嗤一聲,我不愛那味道,一股泥腥味,敷完還要再洗澡。
父親默了一會,忽然翻身坐起,穿褲子下床。
秦灼也騰地坐起來,問,你幹什麼去?
拿東西,給你揉腿。
秦灼不可思議,叫道,我他媽脫光了躺你底下,你他媽都立了,放着正事不幹,你給我當郎中?你打仗打壞了部件,你不行了?
他叫嚷這一會,我父親已經端了東西過來,擦火折點了燈。一瞬間,秦灼鮮活的肉.體被一點而亮,芳香四溢,宛若一尊水月菩薩。
父親似乎視若無睹。
他坐在床邊,擰開一隻瓷瓶,倒在掌心一汪棕黃透明的油狀物。氣味古怪,徐徐流動。父親迅速搓動手掌,藥油被他的冰涼掌心摩擦出生姜般辛辣刺鼻的香氣。他手掌按在秦灼腳踝,也是一寸一寸往上,但跟方才的撫摸截然不同。
秦灼赤身坐着,一隻手捏着鼻梁,一隻手捏我父親的後頸皮,說,蕭将軍,你真行啊。
我父親說,這油要兩天用一次,你多少天沒有用?落下病根,以後吃大苦頭。
好、好,曉得了,記住了,再不敢忘了。秦灼嘀咕,都道年紀大的好啰嗦。你比我還小兩年,怎麼這麼能念呢?
父親說,你好好的,我不念你。
秦灼倚在被間,眼中光芒閃動。他撩開我父親頭發,在父親耳後摸到津津的薄汗。他一下一下捏着我父親因燥熱發紅的耳朵,輕聲叫,六郎,我嫌這味兒,這味兒沖。
這藥效好的。那些太香的摻的香料太多,不頂用。
秦灼啧一聲,你不問我,之前是怎麼忍的這味兒的?你問問我。
父親從善如流,好,之前怎麼忍的?
秦灼俯身,臉湊在他耳邊,手伸進我父親褲腰裡,用他甜蜜的、絲絲縷縷的氣聲說:之前麼,都叫你的味兒蓋過去了。
他笑得很得意:我還當你真是個柳下惠呢……六郎,你硌.死我了。
夜晚的秦灼總是糖舌蜜口,白天就能撕掉畫皮,青面獠牙起來。他撩起袍擺,指着腿上傷疤,沖我父親喊道:“蕭重光,你看看,好好看看這兩條疤。元和六年我才十歲,我阿耶沒了,我的好叔父為了名正言順地廢掉我,害我斷了一雙腿成了殘廢。我從南秦的太子和少公,一夜之間變成苟延殘喘的階下囚!從十四歲那年到我十八歲接好腿,那四年裡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和人睡覺!”
我父親心髒一陣陣抽搐,嘴唇也顫抖起來。
秦灼看在眼中,倒像十分痛快,對自己的光輝曆史如數家珍:“我和男人睡覺,我和女人睡覺,我和江南江北的王公貴族睡了個遍!再過幾年,蕭将軍,我和你睡覺。你覺得睡上幾年就是情深似海了嗎?對我來說,家常便飯!”
他聲音像無數尖利的碎片,無一遺漏地在我父親耳道裡炸裂。同時,秦灼霍地起身,從腰間拽下什麼,一把掼在地上。那輕輕巧巧的一下,把整間屋子砸靜了。
我父親也登時站起來,臉上罕見地露出受傷的神情。秦灼後面的千言萬語,一下子梗在胸口,再也發不出了。
不多時,我父親挪動腳步,蹲在地上,拾起那隻香囊,把掉落出的、用紅線紮系的兩股結發重新塞回,紮好口。等他再站起來,已經比剛剛矮了一尺。
父親說:“我走,我這就走,别摔東西。”
走了幾步,又說:“我答應過你的事,不會變。”
當父親将到門口時,聽到秦灼在背後叫:“蕭将軍。”
父親有些期待地轉過頭。
秦灼說:“不送了。”
這是我父親出事前,秦灼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梅道然在院中找到我父親。他看見父親将那隻香囊貼身收好,轉到馬廄,把白馬牽出來。
他握住馬缰,要認镫,梅道然也翻上馬背,坐穩馬上後,我父親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梅道然有些不忍,叫道:“将軍。”
父親扭頭,看了他一眼,說:“他要和我分。”
接着,父親臉上肌肉顫動起來。他把臉埋在白馬身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許久,馬鞍上洇開一片濕痕。
梅道然聽我父親哽咽說:“他要和我分。”
***
當秦灼聽到有關“蕭恒娶妻”的逼問時,不出意料地惱羞成怒了。他沖梅道然連連冷笑:“我倆屋裡事,你清楚得很哪。講講,你們哥倆好成什麼樣,是不是怎麼和我上床也給你一五一十說清道明,天天叫你聽活春宮啊?”
梅道然臉上閃過一縷痛色,說:“你一直是這麼想的。”
在秦灼诘問脫口之前,李寒搶先叫道:“停!衆位,逝者已逝,再談兒女私情也沒什麼意思。還有一件事,我想大公應該更想知道——将軍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秦灼住了口,目光冷冽,等他發話。
李寒舌尖彈出二字:“影子。”
秦灼呼吸紊亂起來。
衆所周知,影子的曆史和大梁皇位的疊代史血肉相連。
影子建立之時,我父親剛出娘胎。其時,正值梁靈帝執政紀年,君主荒淫,吏治腐朽。雖如此,卻少有人豎旗造反。當時,大梁仍有未來的盼望。名正言順的盼望。
梁靈帝的長子,備受朝野擁護的太子,公子檀。
歹竹出好筍,奇迹又奇聞。朝野上下翹首以盼,卻迎來了大梁帝國的至暗時刻。
靈帝信讒,廢黜公子檀。
接下來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公子離朝,其同母弟建安侯蕭衡正在襁褓,公子恐為人害,攜弟而去。二人在流放途中,音訊全失。
公子一走,舉朝皆反。公子檀的威望,在他離去後的造反狂潮裡一望皆知。擁立公子檀成為所有人的口号,喊得最響的一位同姓藩王甚至推翻了靈帝,開啟了肅帝王朝。
肅帝聲稱,但得公子兄弟,當即将皇位拱手相讓。自然而然,公子檀再也沒有出現在公衆視野之中。
大夥漸漸接受,他已經死了。
但仍有少部分堅信,他依舊活着。
公子的近臣、親信和追随者們自發組織,搜尋公子兄弟蹤迹,并訓練暗衛,意圖保護。這支忠誠狂熱的隊伍,也就成為“影子”的雛形。
你或許要問,這與我父親有何相幹?我相信你注意到,公子檀胞弟的高姓大名,與我父親音近義同。
自從我父親異軍突起後,民衆大多認為,他與建安侯同屬一人。潮州保衛戰時期,我父親以建安侯的名義求援借糧,無疑将這猜測闆上釘釘。
在影子眼中,他自然欺世盜名。
秦灼深深呼吸幾下,“多少殺手?”
李寒道:“白龍山下,發現十具屍體。但這十人能把将軍置于死地……有些不可思議。”
坐在一旁的陳子元眉頭一動,像想起什麼,倒吸口氣,問秦灼:“會不會是餘毒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