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永遠無法忘掉那個下午。奉皇紀年開啟之前的最後一個小滿。長安郊外,乳熟的小麥垂着綠油油的腦袋,散發出米漿的馨香氣味。這氣味不僅引誘了犁耙也引誘了野獸。我父親便率兵前往,進行了一場名副其實的田獵活動。
農戶們站在田間地頭,手把鋤頭,臂撐耧車,近距離觀賞這場軍事盛景:
兩服兩骖的戰車一字排開,守衛辎重一樣地守衛禾苗。緊接着,戰鼓擂動,麻雀燙腳,隻得滿天嗡嗡飛騰。同時,象征沖鋒的号角和象征退守的銅钲一起嗥叫,田野之中,響起亂箭飛射般嗖嗖之聲。一條又一條紅白黃花的身影蹿動,在濃綠麥海裡撩開層層五彩波紋,它們騰出田地,顯現真容。
在這群野獸山精轉換陣地的同時,我父親麾下的士兵正式出動。他們分工嚴明:步兵擊鼓驅獸,車隊守護田地,騎兵則伴随鼓聲,挽弓進擊。箭雨之中,閃現我父親一馬當先的身影。
他但凡下地就不穿甲胄,還是穿那件半舊黑袍。他平常少用弓箭,故未戴扳指,但他五根指頭的繭子夠厚,足以做開弓之用。幾乎沒人看清他是如何抽箭放箭,隻聽啪啪啪啪一串連響,樹葉草葉聳動處,幾頭四腳獸已翻肚朝天,頸邊羽箭魏巍顫動。
突然間,父親大腿一擰,白馬掉頭,面向一叢灌木。金雀花群如同傘骨向這撐開,遮在苔石和不具名的灌木叢上。父親在那青黑的草窩底,看到一雙綠瑩瑩的眼睛。
他壓低上身,抽箭認弦的速度慢了一倍,這是他必須一擊即中的象征。在他射出那一箭時,金色的花叢肩膀一抖,響起一道短促的叫聲。父親本該像剛才一樣繼續行進,将獵物留給後備隊收撿,但他卻一反常态,策馬從那草窩裡拎出一頭黑狐狸來。
這場田獵活動從清晨開始,下午結束。父親率衆滿載而歸時,留守的步兵還在替農戶犁地推車。見他們回來,農戶們也笑迎上前,端了米粥熱食給他們。
父親接過碗,笑問:“他們幹活還行嗎?”
農戶們舉着大拇指:“個頂個的利索!那幾個小兄弟鋤地,我家不争氣的小子望破天也趕不上。不過——”
“不過和将軍比還是差得遠啰!”
“不是咱們拍馬,将軍要真是個種地的,那把式架勢,咱們滿城沒幾個比得上的!”
“别胡咧咧,将軍是來當皇帝的,是給你來種地的嗎?”老漢擠上前,搓手問我父親,“日子定了沒有,啥時候登基啊?”
父親答:“定了,五月底,莊稼也該收割了。”
老漢奓着膽子,問:“那将軍,先頭說的分地的事……”
父親道:“約莫年底,郊外的荒地就能給大夥分完。到時候官府會到每家來統計人口,女孩也算。”
“可……咱們的身契,他們不給咋辦?”
“我有法子,不過要遲一些。”我父親說,“約莫兩年,最晚三年,身契就是一張草紙,他們攥在手裡——”
士兵笑着嚷道:“留着擦屁股去吧!”
人群大笑起來,麥田深綠的腦袋和天空淺藍的臉蛋之間,炸開缤紛多彩的快活的空氣。但實話講,他們對我父親描述的情景,并沒有很大的信心。就像我父親進京之前,他們對父親麾下三大營那匪夷所思的傳聞不抱希望一樣:士兵夜宿街道,戰馬裹足進城;上至主帥下至小兵,豐收時節,幫忙收割,農忙時分,下地耕種;秋毫無犯,分文不取,遇到旱澇地區,先把軍糧挪給百姓。但短短一個月,我父親和他所率部隊,就徹底夯實了這标簽般的印象。
父親吩咐軍隊将獵物全部分發百姓,但一反往常地,将那頭黑狐狸留下來。帶兵離開後,他沒先回城,先去軍營,找了一塊石闆,一把剔骨小刀。
梅道然往那一瞅,說:“剝皮呢。”
父親沒擡頭,“城裡有沒有好的裁縫?北邊天冷,做身大衣裳。”
梅道然揶揄,“喲,給誰啊?”
父親不答。
“我說,今天怎麼貪公财。”梅道然吹了聲哨,“不過人家高門大戶,不比咱們苦哈哈出身,什麼沒有,真缺你這個?”
我父親的手停下來。
他這一停,梅道然不料他居然聽進去,忙道:“缺的是什麼?缺的是心意。将軍這親手打來的心意,哪是身外之物能比的。”
他說話時,父親已經開始動作。為了避免皮毛受損過度,父親在獵殺時就格外注意,一箭正穿咽喉。他拔掉箭矢,鮮血還沒凝固,在小洞裡咕嘟咕嘟外湧。父親摩擦小刀,刀鋒劃過石闆,迸濺無數青色光芒。父親将狐狸四腳朝天平放,一隻大手探出,捉住狐狸左腳,小刀沿腳踝處切了個圈。狐狸鮮綠的血液湧出,把大片枯草染成青草。接着,刀鋒上挑,梅道然聽見哧啦一聲,宛如帛裂,狐狸腳跟至後腿的皮毛翻綻,露出雪白腿肉和金黃脂肪。
自始至終,父親神情嚴肅,動作利落,那把小刀在手宛如活蛇,翻轉遊蕩間,一張完整的狐狸皮已經取在手中。父親又找來木桶,取鹽腌泡,又把肉筒般一條狐狸放上石闆,開膛破肚,處理内髒,條條切割,再用鹽巴腌制,做軍中肉脯之用。做完這些,父親便去梅道然的帳篷打水洗澡,更換衣裳。
父親對吃穿并不講究,行軍打仗可以在泥塘裡趴卧三天一動不動,但要見秦灼,他的謹慎幾乎到了小心的地步。一刻鐘後,父親換洗完畢。他體型精瘦,梅道然的衣裳寬大一些,不太服帖。等走出帳子,豔陽當空,趕回城中,應當也不到黃昏。
父親正準備上馬,聽到軍營外傳來哄鬧之聲。他快步趕去,發生了這無法忘記的一天裡,讓他無法忘記的第一幕。
營前跪一個女孩,二八年紀,梨花帶雨。一見他來,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一把推開攙扶她的衆人,撲上去摟抱住我父親,放聲大哭道:“蕭将軍,你為什麼不娶我!”
所有人瞪大眼睛。
他們在我父親臉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空白神情。
我父親怕傷到她,費了很大功夫才将她從身上摘下來,扶着她手臂,安撫道:“姑娘,姑娘,你認仔細,你要找的人是我嗎?潮州蕭恒?”
他這話一出,姑娘直欲哭倒城牆。那高亢的哭聲如同一枚銅丸,由她喉嚨彈射,飛向雲霄,那道高抛的弧線連鳥雀都要挓挲着翅膀避讓。我父親長城般屹立不倒的名聲,在她哭聲中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