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她随之開口;不幸,她随之開口。
她說:“你為什麼要退我的婚?”
我父親愣了,“我們素未謀面,我更不曾娶親,哪有退婚一說?”
姑娘不幹,泣涕漣漣,“都說将軍一言九鼎,眼瞧着就要君臨天下,就是這樣金口玉言嗎?滿長安城都傳開了,将軍托付秦公代理,替你挑選皇後。我爹是三朝元老,我也是書畫精通,你連我的畫像都不肯收下,這叫我以後怎麼做人!還有湯家和楊家那兩個,不過是父兄的官職比我家高些……将軍,你怎可如此拜高踩低,隻認門第不認人哪!”
梅道然沖上前時,看到我父親死灰般的臉孔。
我父親面無表情,将那女孩架到他身邊,道:“送她回家,就說見她迷路送回來。别叫她家裡人責備她。”
梅道然還未張口,便見我父親嘬唇,發出一道狐狸失伴般凄厲的哨聲。回神時,我父親已翻上白馬馬背。豔陽依舊當空高照,沖他後背,射出萬支血紅箭芒。
說到這裡,你可能對死者有了一定的了解。那我就可以正式作出他的身份介紹:
我父親姓蕭名恒,表字重光,大梁人氏。身高八尺,相貌英俊。鶴勢螂形,蜂腰猿臂。戶籍所在地難調查,大抵黃河以北太山以西;出生年月日不可考,估計二十二年前的春日冬季。他這一生,履曆波瀾壯闊,職業多有變動,生前同時兼任大梁鎮西将軍(已撤銷)、反賊頭子(官方認定)和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民選)三職。他算已婚也算未婚。算聖人也算魔鬼。算長壽也算短命。算英雄好漢也算王八蛋。他算清教徒,極偶爾也算色情狂。他算皇帝,但同時也算刺客。他算帶兵的、種地的、打鐵的、蓋房的、光腳走的、戴冕旒的、做一把手的、當敢死隊的、叫大梁帝國回光返照的、撬君主專制千年地基的、血最冷的、心最熱的。最深情的。最無情的。
當時,我尚且活生生的父親快馬入城,在秦灼駐京的大公府邸前跳下馬背。陳子元先聞聲出來,從我父親臉上,看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鐵青之色。從他眼中噴發的綠色火焰裡,陳子元了解到他的來因。
下一刻,他看到我父親停下腳步,突然站定。
父親深深呼吸幾下,直至那憤怒的火苗從眼底熄滅,變回冷靜的漆黑。他兩頰的青色褪卻,露出一臉蒼白之色。
父親平靜問:“在屋裡?”
陳子元愕然,點了點頭。
父親沖他颔首,快步進屋。果然在窗下,找到隻穿一件薄羅袍子的秦灼。
他盯着秦灼右手,秦灼手捧藥碗,碗中綠光幽幽,熱汽騰騰。
父親問:“怎麼吃藥?”
秦灼沒察看他的臉色,嗔他一句:“你管我呢。”
他一碗藥飲畢,我父親再未置言。秦灼這才發覺古怪,去看我父親的臉,自己先眉頭皺起,冷聲道:“一進家門,橫眉立目地給誰瞧?”
父親問:“你什麼意思?”
秦灼惱道:“什麼什麼意思。”
“受我托付,擇選皇後。什麼意思。”
秦灼嗤笑一聲:“我還當你要謝我呢。這些天替你忙前忙後,累得我頭昏腦漲。家世人品尚可的,畫像和庚帖我都收下了。自然,隻是替你把一道關,到底娶誰,還是要你自己……”
父親打斷:“我不娶妻。”
秦灼神色忽地變了,“你憑什麼不娶。”
父親迅速道:“憑我和你睡一張床。”
秦灼臉上,似乎出現一道閃電般的裂痕。一閃而逝,連我父親這樣的眼力都無法精準捕捉到。
下一刻,秦灼已笑吟吟道:“和我睡一張床的多了去了,都不娶老婆,還用我費心勞力,替他們斷子絕孫嗎?”
他此話一出,我父親如遭霹靂,臉色徹底灰敗下來。
秦灼沉痛的少年時代,總被他自己如此尖利地挑出來。他太明白這是對付我父親最鋒利的武器。而以此為武器,正因為他太明白,我父親的愛。
父親像一個跛子般,拖着腿邁動步子,從秦灼對面坐下。他去握秦灼的手,歎了口氣,“少卿,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别這樣,好嗎?”
我父親通過秦灼的手掌,感到秦灼渾身的顫抖。他甚至察覺得到,秦灼想要和他十指交扣的那股沖動。
秦灼抽回了手。
他别開臉,說:“不想過了。”
又肯定地重複一遍,“我不想和你過了,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