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黑透,熊熊燃燒了一夜的火焰失去攀附之物,已然小了不少。今夜又飄起雪花,可燒焦的廢墟跟前卻一點不冷。
兩匹白鼻白蹄的黑馬拉一駕馬車匆匆趕來,乘着夜色潛入宣陽坊。蹄鐵在堅固光滑的泥磚上跺出清脆聲響,于靜谧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辛晚樓拄刀坐在那失了頭顱的塑像上,聽聞馬蹄聲便擡起頭。她循聲望去,神情陰冷,滿面血迹已然幹透,如同冬日雪原裡蟄伏的豺狼。
馬車匆匆駛入,匆忙停在院中。駕車的姑娘遠遠望她一眼,便自車上跳下,打開車門,擡手扶一人自車廂内走出。
多日不見的安長思衣着依舊素淨,到了深冬依舊着一襲簡樸布衫,唯獨在外頭裹一件闊大的黑色鬥篷。他扶着秋倚鳴的小臂從馬車上匆匆走下,院中被綁縛之人看見他便眼前一亮,有幾人小聲呼喚一聲“安先生”。
辛晚樓如沒聽見一般,安長思也如沒聽見一般。二人遠遠對望,隻是安長思神情淡然、而辛晚樓滿眼怨恨。
他快步走入那已然燒成焦土的所謂“神廟”之中,看見辛晚樓身下損毀的塑像也依舊形容不改。他一掀鬥篷,半跪于辛晚樓腳下,緊挨着地上已用草席裹好的兩具屍體,俯首稱臣般垂下頭。
“屬下來遲,參見宮主。”
他過白的頸子危險地露在辛晚樓刀下,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辛晚樓冷笑一聲,不知春猛杵身下塑像,立時劈入其中。隻聽木頭崩裂吱呀一響,又震落幾枚珠玉。院中綁縛之人俱被吓一跳,人群中傳出小小的驚呼之聲。
“安長思,你好大的膽子。”
“屬下不知……宮主因何惱火?”安長思明知故問道。
辛晚樓見狀,一刀劈至安長思身前,而他卻連躲都未躲,隻閉上眼。
刀刃挑起他的下巴。
“縱使火餘宮頂了個魔教名号近百年,”辛晚樓語音冰寒,“可也由不得你真搞這些歪門邪道……”
安長思被那刀尖迫着仰起頭,謙卑而平靜地望着辛晚樓滿面的血。
“屬下沒有……”他緩聲說,“凡此種種,屬下皆不曾授意——”
辛晚樓一刀割破他的嘴角,動作之快令疼痛的到來都顯得緩了。
“你不曾授意,可卻也不曾推卻。今日場面……便是你一直熱切期盼的。”
安長思嘴角傷口劇痛,令他開口艱難。他依舊忍過,輕聲道:
“那是屬下錯了……從今以後,不犯便是。”
自入了神廟,他的種種行徑被信衆看在眼裡,已然是令他們難以置信。此話一出,更有人在人群中喊道:
“安……安先生——”
“如今情狀,你當如何?”辛晚樓俯身,冷聲問。
安長思頓一下,緩慢推開不知春架在他頸上的刀刃。他一抹唇角血迹,撐着右膝緩緩起身。
他冷眼乜一眼角落處正懇切相望的信衆,于黑夜映襯的廢墟前如同一道細長的鬼影。
“殺了,”他的話輕飄得如同今夜的薄雪,“全殺了吧。”
他身後是丢了腦袋的神像,再後則是焦土與火光。安長思身量細長,嘴角傷口正淌着血,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
他冷眼相看那些尊稱他一聲“先生”的人,淡漠得如同索命陰差。
聽他發話,他帶來的那些真正的火餘宮人悄然上前,紛紛自腰間抽出銀劍。被綁縛一旁的神教信衆大驚失色,瀕死般地哭喊道:
“先生……安先生——”
“铛——”
安長思身後銀光一閃,不知春遙遙擲過來。他痛叫一聲,失态地彎下腰,捂住自己右耳。
元翊丢下手中事,刹那間便已飛撲上來,急迫道:
“首領!”
安長思跪坐于地,依舊痛叫,捂住右耳的指縫間不停地湧出鮮血。
不知春釘在神廟圍牆處。
他哀嚎良久,辛晚樓坐在神像上,蕩着雙腿含笑看着。他□□,雙目通紅,顫抖着放下手——
手心裡盛着他鮮血淋漓的右耳。
秋倚鳴剛湊過來,恰看到此物,吓得倒吸一口涼氣,又後退幾步。元翊見狀大怒,登時抽劍,便要砍了辛晚樓去。
“……元翊!”安長思出言制止。
“宮主……宮主罰我……”他的聲音随身形一同顫抖,猩紅雙目含着憤恨而疼痛的淚水,“我……該罰。”
“隻是今夜……着實……傷我的心。”
辛晚樓聽後笑出聲來,向後仰躺,靠在神像之上,道:
“别管傷的心了,還是先管管你傷的耳朵——安長思,一個時辰之内将耳朵縫上還能用。這算什麼罰?我隻是要你長記性。”
說着,她指指自己耳後,那裡隐秘地藏一道小疤,誰也沒看到過。
“還是你告訴我的呢。”
安長思顫抖着扯唇一笑,可被她用刀割破的唇角也痛得刺骨。
“一隻耳朵而已……沒便沒了,屬下還有大事……要問問棄月樓的許樓主……”
黑暗裡,倚牆而立的許少央銳利擡眼。
安長思如個血人一般,攥着耳朵轉向她,眼中盡是不屑與嫉恨,無聲冷笑:
“不知……許樓主與棄月樓諸位道友為何在此?還……穿着我們……火餘宮的衣裳……連許樓主……都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