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看着腳下那些卵石的小徑,沒緣由地問道。
辛晚樓想了想,便說:
“離開火餘宮之後、被捉去清風觀之前,我在街頭流浪的時候,應是偷過。”
“在火餘宮的時候呢?”
“在火餘宮的時候?”辛晚樓心裡奇怪,但雙目一直緊盯他腳下,又扶着他的手肘,“我沒偷過,但安長思替我偷過。”
“偷什麼?”
“銀子,”說到此處,辛晚樓赧然一笑,“我小時候總同他要些小玩意兒。”
沈羨亭點點頭,二人走過了那一段卵石地面,便不需再一直盯着腳下。
“我也偷過,經常偷……”
“吃的、衣裳、藥……沒有一樣是不需我去偷來的。”
他停下腳步,似要在幹燥的冷風中尋找自己的回憶。
“我若不去偷,隻靠皇帝派人送來的那點兒東西……我與阿娘便都要餓死。”
辛晚樓側頭望着他,忽然發覺他入宮裝病這幾日,居然真的又瘦弱不少。尚衣局新裁的冬衣,隻穿了幾日而已便又寬大了,他一張青白的臉盡數埋在那一領白狐毛裡。
沈羨亭顯得很落寞,華麗的衣袍裡像是裝了一架孤零零的骨頭。
“有一年……我錯穿了太子的衣裳,被一個内監毒打一頓,足有一個月下不來床。我沒法出去偷東西……和阿娘,險些一起餓死在那個冬天。”
“起初吃的是摻着砂礫的米糧;後來我病太重、喉嚨生疼,咽不下那些東西,我阿娘就用雨水蘸着那些幹硬的饅頭喂給我……可又過一陣子,飲醴宮裡就連這些東西都沒有了。”
兩人此時恰走至荷花池邊,水面或許不久便會上凍,其下紅色魚影隐隐約約,散漫而遲緩。沈羨亭在池畔站了許久,啞聲失笑:
“你猜我們最後吃了什麼?”
“什麼?”辛晚樓問道。
薄冰下紅影一閃。
“金魚,”沈羨亭輕聲說道,“聞淙送給我的那條金魚。”
上個除夕前夜的記憶湧入辛晚樓的腦海,她忽然想到,當時那碗魚湯,他一口都咽不下去。
他的那條金魚是有名字的。
辛晚樓忽然想起來。
“那般境地,也是無法。”她歎息道。
沈羨亭勾唇冷笑,荷花池未上凍,他的眼睛倒是已積滿寒冰了。
“我阿娘的父親是先帝親點的探花郎出身,作過國子監祭酒,先帝在時将她賜婚給皇帝作了太子妃。她容貌出衆、家世清白,又是個喜愛文墨的溫和性子。皇帝起初歡喜,兩個人你侬我侬了不少時日……可時間久了,皇帝又嫌棄她木讷、古闆,實在不是個有趣的女人,便漸漸厭棄了她。”
“可她的木讷謹慎也讓她作了個挑不出錯的皇後,我外祖的仕途也一闆一眼、平穩無錯。如此這般,她唯一的錯處便隻有多年無子這一處……皇帝本想借此廢了她,立當時得寵的呂淑妃為後。可恰在那時……我阿娘突然懷上了我。”
話及此處,他苦笑說道:
“他厭棄我,或許也與此事有關——畢竟我險些壞了他廢後的大事。
他話說得随意,仿若自嘲:
“不過這後來倒也沒能改變什麼,”沈羨亭的語氣忽而放得很輕,辛晚樓湊近不少,“那位呂淑妃,為了她的後位……竟親自給她唯一的親子下了毒,栽贓嫁禍給我阿娘……”
此話一出,辛晚樓頓時覺得自己的身體從頭頂涼到腳心。她想到沈夫人是被人陷害,可卻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戲碼。
皇宮不愧是吃人的地方,辛晚樓頓時覺得滿心冰寒,心生幾分隐憂,便不由壓低聲量,悄聲道:
“可這——虎毒還不食子呢……”
沈羨亭微微偏頭,淡淡地一勾嘴角:
“皇宮裡哪有人情啊——别說人情……連人樣都沒有。”
“親子又如何?後位隻有一個,孩子可以再有。”
辛晚樓緊咬下唇,沒再說此事,而又問道:“那她的孩子……就……就那麼死了?”
“沒有。不僅沒死,還幫她賭赢了——大赢特赢,”沈羨亭一哂,“那個被下了毒的孩子最終撿回了一條命……後來,就成了太子。”
辛晚樓微微一怔,有些吃驚地看向他。他感慨一笑,在廊橋處倚欄而立,低下頭,望着滿池枯荷正在風中微微搖曳,正推起滿池漣漪。